《夏日故去的事》一个盒饭

8、麦当劳和失去

　　我至今觉得，市二小附近的那家麦当劳，是我所见最奢侈的一家。
　　它只有一层楼，天花板却高得不像话，因为里面的儿童区是个高高的塑料城堡：两个尖顶楼，中间连着一座桥。尖顶楼里面没有楼梯，每一层的隔板，既供坐，也是垫脚板，手脚并用地就能往上爬；其中一座还设有滑梯。桥的地方最受欢迎，因为可以俯瞰楼下，又刚好可以排滑梯的队伍，往往挤满了人。所以桥往上尖顶楼的部分人就少得多。
　　我喜欢最上面的隔板，在那里像一个阁楼，可以看到塔尖的内部。
　　敏敏以前跟我来的时候，我们会妥协。她先陪我爬到最上层隔板，坐在那里说几分钟闲话。忍耐了会儿，她就会说：“去过桥排滑梯吧。”
　　敏敏超级喜欢滑梯。
　　我也跟吴双程来过，在我们还跟对方说话的日子里，他其实对我蛮包容，会跟我一起躺在阁楼，安静地看着塔尖，不用说话。有时候我们会玩角色扮演：我躺在阁楼上，他一层一层爬上来，用火焰魔法把冰封的我解冻，然后我从岩石里出来，跟着他一层一层往下爬，逃避正在追赶而来的巫婆或士兵或小喽啰，运气好可以坐滑梯，把他们甩在身后，然后再一层一层爬到阁楼，吴双程气喘吁吁地握住我的手：“我们得救了！”我望着他激动欣喜地笑，然后随手一指：“不好！他们发现我们了！”
　　我妈妈管它叫“那家高高的麦当劳”，在幼年的时候，那个词组对我，对敏敏来说，都是天堂的意思。直到有一年，我超过了一米三，天堂对我关上了大门。
　　永失我爱。
　　但麦当劳还是去的，因为很好吃，只不过这家那家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有时候周末敏敏会约我去麦当劳写作业，点两杯大杯的奶昔，巧克力是敏敏的，香草的是我的；一个人去排队的时候另一个去找座位，我找的位置往往犄角旮旯，敏敏则喜欢在窗边，或者是，柜台的正对面。
　　麦当劳的奶昔很好喝，后来不知道哪年，我去麦当劳，服务生告诉我，不做奶昔了。我站在那里呆了一会儿：“是今天不能做吗？”
　　“应该是全面下架了。”
　　她像是用神明的声音在讲话，告诉我：
　　又有一样东西失去了。
　　不过说来很怪，去麦当劳和去图书馆都是差不多的车程，我和敏敏偏偏会挑闹哄哄的麦当劳。平日里还好，一遇上小孩子来过生日会的日子，就像是油锅噼里啪啦地炸开。广播里的生日快乐歌从早到晚，生日会散了都不停，从普通话到英语到粤语。隔天敏敏哼歌，一开口就是“恭祝你福寿与天齐”。
　　但就是喜欢，好在麦当劳的服务生们不会赶我们走。
　　第一次来的时候，敏敏坚持喝完的饮料杯不能丢，好说服别人我们不是来蹭座位的。后来发现，根本没有人会搭理我们，我们也就心安理得。
　　那天周末，我和敏敏照常在麦当劳写作业，意外地看见君婉姐姐和那日泳池里的背影坐在一桌。他们在明，斜对着，我们在暗，因为那天是我挑的位置。
　　敏敏的座位可以看见君婉姐姐的脸，我则需要回头，因此大部分时间都听着敏敏的转播：“他们点了可乐、奶昔、鸡块跟鸡翅……君婉拿出书来了，大概也是来写作业的……咦！换饮料喝了，间接接吻……君婉低头写字好好看……”
　　敏敏简直无心赶作业了。
　　为了看清那个男生的样子，她还装模作样地去了趟厕所，面无表情而又快速地向着那桌一瞥。回来的时候，兴奋地低声告诉我：“我知道了！”
　　我表面上不在意，内心其实又兴奋又紧张，也压低了声音问她：“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那个男的是谁了！”
　　“谁！”
　　敏敏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咽一口口水。
　　“你们小区的，我见过他跟一个女的在草坪那边凉亭里……”
　　她的声音神秘地喑哑了。
　　“干嘛……”
　　敏敏嘟圆了嘴。
　　“……亲亲？”
　　“对。”
　　我觉得自己喉咙干哑了。
　　“还不止，他还……”敏敏看了君婉姐姐那边一眼，把嗓子压得低低的，“……”
　　“什么？我没听清。”
　　敏敏干着急的样子，起身附到我的耳边，她的呼吸如羽毛，在我耳边热热地吹着：
　　“Touch her。”
　　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我大惊失色。
　　“君婉姐姐吗？她，他就……”
　　我不能接受，完全不能，一点也不能。
　　好在敏敏耸了耸肩：“不知道，我没注意女的什么样子。不过应该就是吧。”
　　“可是也有可能是之前的女朋友吧！”
　　我据理力争。
　　敏敏不置可否，喝一口奶昔，还在想着，好像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我仿佛听到了我身体内碎裂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有眼泪滚过我的双颊。
　　但我不能让敏敏看到，敏敏是不会懂的，因为我自己也不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