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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烧烤和萤火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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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妈妈不能理解我对爷爷奶奶家的那种热烈浪漫的想象。比如,一楼的后窗台里认识的邻居暗度陈仓塞进来的芫荽、葱、青菜;房子与房子间因为隔得近而形成的秘密通道,在里面所做出的不同的选择,会使你走到尽头时看到不一样的天地;躲在通道里可以听见各户人家说话的声音,再平常的对话,油盐酱醋茶,也会有窥探见秘密的兴奋感;再比如,通往二楼矮矮的楼梯拐角,有个开在人脚踝处位置的小窗子,坐在那里,往下可以望见街道,总有一天我会跟侦探说:“没错,在下午两点二十五分,我刚好从窗口望出去,看见他们在那里说话。是,那个窗口不易被人看见,没有人发现我。”
痴痴地笑起来。
妈妈总是有些担忧,她说我去爷爷奶奶家时,没有同龄人相陪。爷爷奶奶有三个孩子,我爸爸排第二,排第一的是我的大姑姑,她们一家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她的儿子,我的表哥在市区一家寄宿学校读高中;小叔叔也在市区,他比我爸爸小十二岁,还没有结婚。爸爸家真是个小家族。
但是爸爸说:“这有什么呢,我可以带小如到处去看看呀,跟爷爷奶奶玩也很好啊。”
妈妈不说话。
我想最有可能的其实是妈妈不喜欢爷爷奶奶家,虽然她对爷爷奶奶大姑姑小叔叔都很客气,但是我觉得她太客气而很不自在。
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我想也许有一天我总会知道的,等到我长大,值得妈妈信赖,她会跟我说的。
妈妈跟程阿姨说过:“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这时程阿姨看了我一眼,妈妈噤声,程阿姨细声细气地说:“小如,去双程房间里跟他们玩游戏好不好?”
我就知道,我还是太年轻了。
晚餐常常有牛肉丸炖白萝卜汤、卤水鹅肉和卤水猪肉皮,据说是我爸爸从小就喜欢的菜。吃完饭大家会去大姑丈的工厂里,在三楼的露台上支桌子喝功夫茶聊天。
夏夜里的功夫茶很好喝,风清月明。还有零食小点心,各种饼食,苦涩的茶配甜点,既对味又解腻。
有一次大姑姑还煮过很好吃的汤圆,用红糖生姜煮的芝麻汤圆,汤圆皮竟有弹性,芝麻馅又细腻又绵滑,我吃了四颗,再要便没有了,后来也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汤圆,因此念念不忘。
跟大姑一家聊的天往往很无趣。比如车子、要买新的房子、工资状况、大姑丈生意如何,又或者,表哥哥最近怎样,有没有考到哪里的志向,爷爷奶奶最近怎样,身体如何。往往如此,点到为止,没有很好听的八卦或是故事。表哥哥即使偶然回来了,也往往不声不响地坐一会儿,就说他要回去学习了。
也许妈妈是对的,爷爷奶奶家其实并不太好玩。
但我记得有一次,仅有一次吧,大姑丈说要烧烤,晚饭没有在爷爷奶奶家吃。好像是用他工厂里的钢板做成的,正像外面街市上的烧烤炉,里面是炭木,上面是网状的金属挡板。大姑姑买了种种食材,肉串、骨肉相连、鸡翅、韭菜、茄子、金针菇等等,还有馒头。大姑丈主持,光着膀子站在烤炉旁,一手拿刷子刷烧烤酱,刷蜜糖,爸妈帮忙,冲茶,开啤酒,一派手忙脚乱的光景。烤炉的烟气飘上来的时候,我感觉这便是夏夜烟火气的全部了,人间的味道。
表哥哥,我叫他小启哥哥的,来得慢,从怀里摸出几个番薯,还有一包棉花糖,说是烤棉花糖会很好吃。
大姑姑伤脑筋:“这烤炉这么小,难道要切片?”
爸爸说:“跟妈借个小红炉行不?那个应该可以烤。”
最终爸爸决定带我着我回去拿。
是奶奶出来开门,她边找边说:“拿什么红炉,麻烦,是小如要的吗,你啊,不能太惯着孩子。”
爸爸说:“小启要的,他说想烤番薯。”
奶奶就不说话,把一个小红炉递给爸爸,然后说:“别折腾太晚了,早点回来休息。”
很久以后,当我读到高中课本上“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一句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那天夜里,爸爸一手拉着我,另一只手里提着的小红炉。
番薯堆在炭火里面,爸爸说是要烤很久,炭火发出噼啪的声响,小启哥哥递给我一支烤棉花糖,说:“吃吗?”
棉花糖甜绵而微焦脆,我决定,原谅小启哥哥这一回。虽然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生他的气。
那夜我记得吃了很多不熟和焦糊的东西。
吃到即将结束,他们说还要让番薯再闷会儿,爸爸问我,想不想去看萤火虫。
我当然说好。
至今我都不知道,那漫天遍野的黄色星点,究竟是我做的一个梦,我的一个幻想,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一个场景。后来去爷爷奶奶家,我也没见过那样多的萤火虫,再等,也只能等来两三只。
问爸爸,爸爸连去看过萤火虫也忘记了。
我想也许可能也有虚妄的成分吧。在这个梦里,萤火虫亮得仿佛可以照亮农田,照亮小水潭,我在星子里面走,从一个星座走进另一个星座,触目所及是莹莹的灯火。那是我记忆里,有关于“梦幻”这个词,能联想到最初的记忆。
爸爸随手一捞,困住两只萤火虫,把它放在带来的塑料瓶里,说让我明天可以带回去家里养着。我捧着瓶子,觉得我握住了梦。
回去的时候大家已经开始吃番薯了。
爸爸边吃边夸番薯甜,我其实没有什么印象,但我记得番薯皮焦黑成一块,脆脆甜甜很好吃。妈妈惊呼:“那不能吃的!”我在她的监视下只得罢手。
大人们又开始聊天,聊房子、车子、工资,聊小启哥哥和我,聊爷爷奶奶。我全不在意,只盯着我的萤火虫看。
大姑丈忽然问我:“小如有没有想过新房间怎么设计呀?”
“什么新房间?”
我茫然。
妈妈说:“搬家的事还没来得及跟小如说呢。”
我问:“我们要搬家吗?”
妈妈说:“对呀,小如可以住更大的房间啦,还可以有书房,棒不棒?”
我有点发懵。
“搬到哪里啊?远吗?”
“离旧家有点距离,在城中心,近一中,那边好像离明怀实验也不远是不是?你要加油考上。”
我沉默了会儿。
“那敏敏怎么办?”
妈妈说:“这城市这么小,你跟敏敏半小时公交就可以见面啦,再说说不定可以在同一个初中念书。”
我有些宽心,但仍然惘惘的。
我还想到了吴双程。
想到曾经有一天我和敏敏放学在路上走着,忽然有人在身后叫我。
“杨小如!”
是一群男孩子,吴双程在里面,脸红得仿佛要烧起来,拼死在捂一个人的嘴。那群男孩子嗤嗤地笑着,吵嚷,我忽然心怦怦地跳起来,有种预感。敏敏不说话,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这时另一个男孩子忽然开口,对我说:“吴双程说他要娶你!”“哗”的一声就笑开了。
我在原地呆住了。
接着,我见到吴双程放开那个男孩,忽然,撒开两腿,跑了。
敏敏这时说了句:“讨厌!”
拉着我走。
我听见后面的那群男生还在起哄:“脸红了!害羞了!”
我不知道是在说吴双程还是在说我。
敏敏跟着我回她家,敷衍地叫过外婆,拉着我进房间,把门反锁,压低了声音问我:“你要怎么办?”
我说我不知道。
她又问:“你喜欢他吗?”
我说我不知道。
敏敏说:“你要勇敢一点。”
我转头。
敏敏房间窗台上,那绿色花盆里种满了豆苗,生机勃勃,精神抖擞。
我想,一样,我也可以搭公交回来见他,也许甚至可以在新学校继续做同学,这并不算分离。可我的心总是惘惘的。
第二天回家后,我发现水瓶里的萤火虫已经不那么明亮,再过几天,那两只萤火虫就死了。
我不应该带它们回来的,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