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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普渡众生,慈悲为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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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佛,无情无欲。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也不过只是普度众生,慈悲为怀。
普度众生,慈悲为怀。
竭尽所能送难众从苦海脱离登上彼岸,这解释只是给了信徒一个凭空想,却无实际的信念罢了。不过就算是暨淼知道这层解释,他也定不是佛祖最忠诚的信徒。
冬日的早晨总是干冷的,暨淼手背上布着深红色脉网,一层薄薄的肉皮紧紧绷着手背。暨淼放下笔,扣着手腕扭了扭,又用力张开,而又握紧,手上布满细纹。
凛冽的寒风从外台穿进塔内,呼啸着拍打在暨淼的右脸上。橙亮的日光斜射入内,阁内依然昏暗,倒是那一抹橙色与墨黑的交界线显得些许亮眼。
暨淼视线一掠,看向那背对着日光的僧人,不变的锃亮脑袋,不变的灰布僧袍,不变的平静心思。暨淼发现,这么多天以来,净明似乎从来都没有怎么变过脸色,虽说不常笑,但也总是温和面目。
日光落在僧人的直挺脊背上,连那厚实的灰布也像是镀上一层薄金,在日光下熠熠发亮。
暨淼有些愣神。
他觉得那僧人下一秒就要随着日光离去。
他手心泌出一层薄汗,心里敲鼓似的扑通扑通直跳,竟有些紧张。
他魔怔了,他是这样想的。
暨淼慌乱的低下头,双目微瞪。他的双手抓紧衣摆,把那厚实的土布牢牢攥在手里,额头上滴下来的冷汗在布料上晕出小小一块深色。
“怎么了?”不知何时,净明睁开双眼,平静的注视着面前的佛像,开口问。
暨淼陡然松开手,又放在双膝上搓了搓,衣摆已经被他攥得皱起,有些湿润。他抬眸看向桌上的糙纸,眼神有些躲闪,含糊道:“无事,这天冷了,反而出汗了。”
“出汗?”净明将合十的双手放下,搭在屈起盘坐的两膝上,侧头看向暨淼。
暨淼轻点头应道:“嗯。”
净明静默了片刻,左手撑地站起。他瞧了眼暨淼的脸色,抬步上前。脚步碾在木板上,发出吱呀声响。每一步,每一声,都敲打在暨淼的心尖上,心弦乱颤。他的呼吸抑制不住的变粗,像是在龟裂大地上濒死的鱼。还有三步来到面前,暨淼发觉双唇干得有些疼,便抿唇。一直到有什么温热的事物快要抵在额头,他下意识一偏。
他躲开了净明的手。
暨淼微愣,木讷地扭头看向净明,脸上的肌肉有些僵了。
净明掠过暨淼直勾勾的视线,伸在半空的双指又向前探了一步,指背贴在暨淼汗湿的额上。
暨淼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一丝裂痕,甚至就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忽然的,暨淼心里一松,但那捉摸不透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我算个什么东西。
他有点好笑。
他不过是赵府老爷从院里赎回来的男妓,一个万人骑的烂货。凭什么人家净明要因为他的一个躲闪动作而心境破裂?暨淼暨淼,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
暨淼垂眸,抬手拂去净明的手。动作只是轻轻的,却带着意味不明的警告,像是耐性即将耗尽,如若净明再一次表露令他误解的温情,他就算冒着灰飞烟灭的风险,也会义无反顾地扑向这焰火,踏上一道不归路。
暨淼始终低下头,额前的碎发轻轻遮盖住他的眼睑,致使他没来得及捕捉到净明在被他拂开手时所表现出来的一丝错愕。
在暨淼低垂的视线里,他看到净明将手缩回宽大袖中,随后转身走向外台。不受控的,暨淼的视线始终追随着净明。
不知何时,昏黄落尽,清冷的银辉代替了日光。寒风萧萧,塔外菩提婆娑,声响不绝。暂栖在树梢的孤雁一惊而起,扇动双翅向着远处飞去,在月光下愈飞愈远,最终消失在暗色中。
明月光辉映在外台,落在净明的灰衣上,些许浅淡。净明就静静地站在外台上,袍角被风吹起,双手合十面向圆月。
月圆夜深。
暨淼执笔,颤抖着在纸下写字。
孤鸿隐清辉。
暨淼练了好几日,字迹算不上工整,也就勉强还能看的出来写的是什么,但这张似乎并不是这样。一笔一画了了,无顿无锋,却也端端正正地落在纸上。
暨淼是突然间脑海里跳出这么一句,意思浅淡,就像只是残缺孤单的两词硬生生凑上去似的,但不细品,瞧上去确实也像这么一回事儿。
暨淼斜坐着,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抓着笔杆磨蹭着后脑勺,抿了抿唇。
暨淼突然瞥见净明垂下手,抬脚跨进来。暨淼挪挪屁股,给净明让出了个位子。净明与他对视一眼,便颔首致谢,掀袍坐下。坐下之时,便看到案上的大字。他微愣,心里异样划过,他无从捕捉。
他笑了笑,问:“可否是施主感慨而发?”
暨淼看着那笑弯的透澈双眼,那眼眸黑亮,甚至能从中看见自己的身影。猛然间,暨淼觉得净明心里有自己。
暨淼点点头,“嗯。”
净明接着问:“施主可介意贫僧对下联?”
暨淼猛摇头,道:“不介意不介意。”说罢,便连忙将纸推向净明面前。
净明轻笑一声,拿起方才暨淼扔在笔架上的笔,沾墨书写。
暨淼看着净明的侧脸,心里似乎有什么事物挣扎而出,痛苦又煎熬。
暨淼似乎被泥沼给陷住了,愈想上岸就陷得愈深,四周是密林,风呼啸过耳,传来的是恶鬼急切寻食的吼声。他开始慌乱,开始担心,他眼见着自己越陷越深而无能为力,耳边的声音从未消失,甚至变得尖锐刺耳,莫大的绝望感是如同潮水般向暨淼袭来,他索性放弃挣扎,任由着淤泥填满鼻腔,无法呼吸,直到眼前一黑,他完全被填埋。他能感觉到力气从四肢百骸中抽离,意识将要离去,他已经没有力气摆脱了。就当只有一丝生命徘徊,暨淼觉得自己快丧命的时候,被一双手从淤泥中拉出。那是一双温暖干燥的手,在此刻却沾染上污泥。
“我可以做什么作为你的酬劳?”暨淼问。
那双手的主人没有回答。
“一场云雨之欢?”暨淼又问。
没有回复。
暨淼看见那人腕上缠绕的佛珠,道:“我可以成为你最忠诚的信徒。”
那人没有回答。
恍惚间,暨淼看见那人的脸,便脱口而出:“净明。”
“怎么了?”
暨淼思绪猛然回涌。他与净明四目相对,一时间错愕。眼神躲过,瞥向放在案上的纸,纸上赫然写着五个字。
明月独苍台。
残蝶破茧而出,在它面前的,是他向往的光明焰火。
暨淼楞楞地看着纸上的字,舔舔唇,说道:“和尚,你说过‘心净,在哪里都是归宿’。”
净明有些疑惑地看着暨淼,郑重地点点头,应:“嗯。”
“若我心不净呢?”暨淼问。
“诚心悔改,立身修性。”
“可若无人渡我,我能去何处?”
“佛祖会渡苦难众生到达彼岸。”
“我不要佛祖,”暨淼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接着睁开稍有雾气的眼眸看着净明,“我只要你。”
时间像是在此刻静止,寺内早早敲钟,再无人声,除了这二人,都早已酣睡。塔内昏暗,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还有燃烧的油灯发出细微响动。
暨淼压抑着喘息,试探性的伸手碰了碰净明的脸,见净明不动,便凑身向前,想触上净明的脸,却被净明偏头躲过。
净明双手合十,隔在两人中间,冷着声线道:“施主,自重。”
暨淼动作一僵。
两人保持着这个姿态,直到离他们最近的油灯突然熄灭,暨淼才将额头抵在净明肩上。
“和尚,帮我,帮我......”暨淼眼泪控制不住的外涌,打湿了净明的衣肩,嘴里一直喃喃道。
净明没有出声。
暨淼的声音发抖:“慈悲也好,怜悯也好,什么都好。和尚,帮我。”
“请自重。”净明只说。
暨淼突然咽哽了一下,静了一会儿,直起腰身,面对净明。看着净明神色如常,突然轻笑:“我还有什么值得我去持守的?灵魂?信念?我没那么高尚。还是说是‘贱人’这个事实?万人操的烂货?”
顿时,净明忽然抬眸看向暨淼。
“你也这么觉得?”暨淼说。
“不是。”净明合十夹紧佛珠的双手松了一下。
暨淼垂下眼,看向净明的双手,缓缓地说:“净明,你能否作为舟楫,渡我一程?”
噼啪一响,缠在净明双手上的佛珠断裂,念珠洒落一地。
珠断,则心动。
整座山头,只有塔尖余下灯光,在最寂静的昏黑处,行云雨之欢。这是极致的欢愉,是如鱼得水的投合。
油灯猛焰在塔内跳跃。
塔内隐约传来靡靡之音,颤抖的声线,脆弱不堪。
暨淼在缓缓动作着。净明的复杂神情隐在眼底,神色自若,像是只是静静地躺着,但双唇紧闭,透露着他此时此刻对渴望的忍耐。
孤雁隐在月下,满月照映着外台。
残蝶扑火,苦果发芽,若一切的开始都只是照映着一个悲剧的结局,那一切都即将变得毫无意义。佛曰若空即无起,世间一切讲究因果,因无缘,则不果,究其如何,只待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