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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   小桃瞧见岳以真在外奔走一天,浑身的衣裳都是湿哒哒的,实在是心疼她家公子,可眼下的事情又不得不向他通报。
      “照顾西厢客人的孩子今天发高烧,我想兴许是着了凉,给他喝了点姜汤和药,让他休息去了,但睡过一下午仍不见烧退,便去请陈大夫过来。陈大夫给他开了付退烧药,我给他灌下去,不到一个时辰烧退了。突然,他喉咙里冒黑水,不断咳血,我吓坏了,又去请陈大夫,陈大夫诊了说看不了,让我和他去请他师兄,他师兄正看着呢!”
      岳以真随小桃来到下人的铺房,赶着往床上的男孩走去,被陈苦荞拦住。
      “公子,借一步说话。”
      岳以真压着嗓子问:“陈大夫,人怎样?”
      “我师兄拖着呢,但命的那头阎王还拴着。公子,你近来可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
      “怎么厉害法?”
      陈苦荞撇头看向身后,而后一脸惭愧:“鄙人医术不精,只看出是普通伤寒,用治伤寒的药给孩子喂下,不成想药里有成分是毒引子,害人的手段搁那儿等着。师兄说这味毒极其罕见,他没法子解,只能用针让毒扩散慢些,让你速找到下毒的高手,再晚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
      “这毒要没解呢?”
      陈苦荞一啧嘴:“也,也不是没可能……”
      岳以真忽而仰天大笑几声,旋即摇摇头,推门迈出去,径直朝西厢走。
      他来到梁素门前,伸出手掌预备拍门,忽然停住,又退后几步。
      “梁公子,两浙路秀州华亭县贾人岳氏真特来求见。”
      屋内人不吭声,岳以真提高嗓门又喊了一遍:“两浙路秀州华亭县贾人岳氏真特来求见。”
      岳以真又站了片刻,凑近门查探,防止被暗器中伤。然而,若房内人真要伤他,着实防不胜防,只好鼓起勇气推开那扇门。
      门里,有个清瘦而纤长的身影背对着他站着。
      “梁公子。”岳以真朝背影行礼。
      梁素也不转过头来,只悠悠说了一句:“岳公子,你总算肯见我了。”
      “梁公子,我自以为懂些待客之道,日里繁忙,无暇与您见面详谈,夜里又怕打搅您休息,我俩总归缘悭一面。您在这儿,吃喝用度,无不是按着贵客的礼数招待,若是不满意,您差个人向我提要求便是。说到底,我还算把您从任高远的地牢里救起来的恩人,您怎么连续毒害我府上的下人呢,一个姑娘、一个瞎子、一个哑巴,您真下得去手。”
      梁素笑道:“岳公子是知道我有些制毒的兴趣,怎么接二连三把人送来,不过是想找人替您尝尝我的手段,不过是彼此彼此。”
      “您这回这手毒,实在高明,临安府里最高明的大夫也治不了。孩子是个哑巴,也照顾您多日,您权当发个善心,救他一条小命。”
      “我说这药没解呢,”梁素缓缓转过身来,“您又如何。”
      岳以真一瞅见他的脸,竟看得发痴,说不出话来。
      他退后几步,走出门去,合上房门,抬手扇了自己左右两巴掌。回过神,他痛骂自己没出息,再去推门前,门里的人先走了出来。
      “哟,”岳以真强撑着场面,客气地说,“您怎么走出来了。”
      “您不着急救人了?”
      岳以真清醒过来,朝梁素做一个“请”的手势,客客气气地在前面带路。面上,他是从容不迫的,可心底却翻江倒海,还在回味着初见梁素的震撼:说美艳,绝不是夸奖,但远不是如此。梁素那张纯善中透露妩媚的脸,像是随处可见的烂漫山花,待人采撷时,却惊觉遥不可及,五官长得俊秀自不必说,特别是一对眼睛,远山青黛迷蒙雨,欲说江河万里惆,眸子浑黑如桂圆核儿,而眼眶狭长上挑,眼睑处盖着一层细致的毛,如蕨类植物一般蔓长。当然,不光是脸,习武人笔挺的身段,他身上清冽而拒人之外的气质,话语的不卑不亢,都已然带给人无穷的想象。
      一路上,岳以真都在找词儿,尝试去恰当地形容梁素的样貌,可除了“漂亮”,他只能词穷。难怪任高远会忌惮他,甚至用不着下药,让他对着耳朵吹口气,便能让人言听计从。走着到了下人铺房口,四下里十几个看热闹的见岳以真来了,轻唤一声“公子”后,为他退出一条路来,同时也没忍住多看岳以真身后的人几眼。
      梁素旁若无人的走进房里,朝床上扫了一眼。陈苦荞的师兄仝品宣感觉到身上的阴影,抬头瞧人,一愣神的功夫,张嘴问:“敢问您……”
      梁素语气轻柔,说:“我来吧。”
      仝品宣让出凳子,站在坐下的梁素身旁,不禁问道:“敢问您师从何处?”
      此时,梁素刚从袖口上拆出一根线,将线整根从衣服上扯下来,而后一伸手叫了声“水”。早在一旁备着的小桃将水碗递到他手中。他把线泡进去,伸手指搅了几下,也不见水有什么变化。他又将线捞出来,而后将孩子服气,掐着他的下颚,将整碗水灌下。
      见孩子猛烈抖动起来,梁素大喊“快压着他”。岳以真和几个宅邸里有力气的下人冲过来,摁住孩子的胳膊和腿,而梁素扶着他不停抽动的脑袋。不一会儿功夫,孩子猛地呕吐起来,小桃一吓,端着脸盆要去接,只听梁素又叫一声“都退下”,除了岳以真之外,人都跑开了。
      梁素白了岳以真一眼,而岳以真装作不见。梁素顾不得他,用胳膊肘死死压住孩子的喉头,挤得孩子几乎喘不过气。岳以真生怕孩子不被毒死,也要断气,而后推了梁素的胳膊,说“我来”,于是他捧起孩子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用手死命摁住孩子的嘴,于是,又见黄色的粘稠液体从孩子的鼻子里往外冒。不多时,岳以真衣服上被呕吐物淋了一身,仍没放手。梁素在一旁作为辅助,抬起孩子的腿,于是一头一尾,孩子的身子呈两头高,中间低的形状,持续了会儿,直到他口鼻中往外冒的东西少了,梁素低唤一声“好了”,俩人才松了手,让他平稳躺好。
      “先睡上几天,往后照气虚和血亏的药方慢慢调理,快则十天半个月,慢则个把月。”
      “留步,留步,”仝品宣忙拉住梁素,满脸憧憬,“高人,敢问您师从何处。”
      仝品宣与其说是大夫,不如说是药痴,虽与陈苦荞师出同门,但从来把“悬壶济世、造福人间”等当成屁话。他医术高明,生性傲慢,心情好找两例疑难杂症琢磨一下,心情差便躲起来制药养虫的,更像个蛊师。一般情况,陈苦荞也不爱与他来往,而今天迫不得已,只得贡献出自己珍藏的两味药材,请他过来救命。
      “家师已然仙去,最后留我一些药,我只会用,但不会制。大夫您有本事引导毒在气血中的流向不伤及要害,已是妙手。若不是您,人早已气绝,我只是个使毒的人,救人的是您。”
      听他话里话外推太极,仝品宣自是不依不饶,拉着他的衣袖非问个究竟。
      “好啦,”岳以真拦着仝品宣,“您正经医术不钻研,非跟着讨教什么江湖术法?赶紧随你师弟去药材库房,要什么拿什么,就当我送的。我派车送您回去。”
      仝品宣哆嗦嘴唇,还想说啥,却被岳以真叫了两个下人架着胳膊拉走。
      陈苦荞叹气道:“师兄怕不是要把药材库搬空才罢休。”
      岳以真对他说:“我让人替您准备间房,劳烦您今晚在这儿休息一宿,有状况也好照应。”
      他看向梁素,一对上那人的眼睛,便被躲开。
      “岳公子,”梁素摇晃着手腕处的铁链,“劳烦。”

      几近天亮,各人各自回房休息了,留下两个人陪在孩子身边。
      岳以真被吐了一身,满是酸臭味,待事儿完了,自个儿都忍不住闭息,快步往卧房赶,预备换身赶紧的赶紧睡下,实在困得很。小桃一直跟在他的身旁,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他看出小桃有话要说,打了个哈欠,只得向她求饶:“小桃姐姐,您还有什么事儿?不急咱们明天说,我确实是累着了。”
      “公子,我叫人烧水去了,待会儿给您房间里备好,您擦洗擦洗再睡吧。”
      “不妨事儿,我……我眼皮子,”他顿了顿,“桃姐,费心了,明天再说吧!”
      小桃抿着嘴,突然“嗷”地哭出声来。
      “哎哟,你哭什么!”
      “没什么,公子,我就是琢磨孩子命苦,多大点儿人呐,遭那罪!下毒的可真是蛇蝎美人,您还就这么供着,我不是怪您,我……我是听不得其他下人误会您,说您耽迷美色而忘了主仆情分,忘了良心,他们说那些话,我不爱听,我最讨厌他们说那些话。可是……我想骂他们,可您这回叫我骂不出口哇。他们说做下人的就是命贱,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都不记着您对他们的好,我替您委屈……”
      小桃一张伶牙利嘴,哪是替岳以真鸣不平,分明是变着法儿骂他。
      岳以真苦笑,并不言语,只是安抚性地说了句“知道了,谢谢”,而后合上房门,将身上衣服随手一脱,丢在房门口,待人明天来捡走去洗。小桃在他门前站了会儿,也明白他真是累着了,也不再为难,挪步回去了。
      唯独梁素彻夜没睡,听着雨声,在黑暗中坐到天亮。无人管照起居,他把搁在屋檐下的装满雨水的脸盆端进来,搓了把毛巾,脱下衣服细致地擦了一遍身子,换了身衣服。衣服都是岳以真替他准备的,材质、面料相对常见,算不上好,却也不粗陋,款式合身、色彩得体,让他能毫无顾忌地换洗。每次换衣服,都要有人在门外候着,随手给他暂时脱下的手铐上锁,而今得了自由,活动下筋骨,倒觉得少了些东西。
      囚鹿门不是名门正派,也不修炼害人邪法,如今为和岳以真之间的争执,把旁人牵扯进来,实属是小人之举,令他心里过意不去。即便如此,他却认定,与岳以真这一面,绝不可示弱。孩子命悬一线之际,小桃曾三番五次跑来求他救命,他知晓岳以真不在宅邸内,心中亦没了主意。若是岳以真赶回来之前,或是岳以真压根不管孩子的死活,他又该如何呢?
      所幸,事情并没走向无可挽回的余地。
      他似乎又听见师父告诫他莫要心肠太软。
      小莲与小琴自不必说,偏偏最后十三四岁大的聋哑男孩儿,除了不能说话,着实乖巧机敏,心思细腻,总忙前忙后照顾他不说,更是爱冲他笑。梁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见他半大点身材,把装着热水的水桶搁在地上,轻轻敲两下门,又慢慢地推开,拎着桶颤巍巍走进房来,拿瓢一点点装入木桶,来来回回十多趟,就为让梁素洗个热水澡。梁素眼瞧着,愣是没舍得对他下去手。
      直到那日雨夜惊雷,他从梦中见到师父惊醒,点起窗边蜡烛,愣愣地站在门口,听着雨声出神,决计不能再拖时间了。
      能对一个孩子做出这般残忍的事儿,他又算哪门子心肠软。梁素苦笑。
      这夜,岳以真亦做了一场梦。大雾弥漫间,他站在山涧深处,手执一根长树枝,拨动周围的事物,步履踯躅地往前行。行至稍视野稍开阔处,眼前站着一个人影,周身泛着青蓝色的幽淡光芒。他正欲寻着光往前迈去,忽而脚边的石子被踢动,却听不见动静,用树枝一够,眼前竟没有踩脚的地方。那人回头,看不清脸面,只觉得如长在山上一般,底部的盘根错节死死拽住地面。
      他与那抹身影间,是一道鸿沟。

      休息不到两个时辰,岳以真醒来起身,走去开门。此时,小桃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先是朝岳以真行礼,而后招呼其余下人挑着扁担扛了四只木桶的热水进屋,倒入室内的大浴桶中。小桃伸手试了试水温,又往里撒了些药粉。弄完了,她向岳以真点头示意,而后捡起地上的脏衣服,替岳以真掩好房门。
      她是以客气来示意不满,岳以真哪能不知。
      洗完浴,换完里衣,他敲了敲门,两个小丫头推进门来,替他整理好发饰和妆容,始终低眉顺眼,一声不吭。
      “你们去西厢,把客人叫来正堂用膳。”
      岳以真和梁素相安无事地坐着一起喝粥,一时无话。凝滞的氛围,倒叫平时一个人吃喝,还乐得清静的岳以真显得不自在,眼神不自觉地瞟身旁的梁素。梁素喝粥小心翼翼的样子,用勺子沿侧边捞出一点儿,嘴唇对着面儿小口吹气。似是感觉到了身旁人的视线,他斜过脸回瞧岳以真,唇角与眉眼上挑,露出一副坏笑。
      “嗯哼——”岳以真清清嗓子,装作无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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