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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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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码头,从天光初亮至黄昏将至,是最忙碌的时段。
每月的十五、二十五两日,总会有巨大的商船驶向码头,矩形龙骨横卧在水中深不可见,而它两侧推开的波纹,像阳光晒过的鱼鳞一般,顺着岸上人的视线从前往后发亮。待穿靠岸,四五个碇手推着船碇入水,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他们多是光裸着身子的男子,无论烈夏或寒冬,他们总爱彰显自己孔武有力的肌肉,或是给人以他们能随时跃入水中的联想。船上的梢工边奔边喊一声“哟呵——”,手上拖拽着粗壮的绳索或链子,离得近了猛地往岸上抛掷,由码头的接应牵住,在船坞上绑好。而后,船上的人架起船与岸之间的板子,梢工、招头、作头、碇手、杂事、贴客、水手、火儿等背上或多或少扛着货物或包袱,一见着岸边的馄饨摊子、酒水铺子便往前扑。人离了地,也像是鱼离了水,竟如此想念。
走在后头的,名为“纲首”,他的穿着比船工体面一点,他总像是看惯了人间闲散,蹬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款款走下船来。然后,会有个人上前与他接应。在湖上码头,负责接应的是个泉州人,他与这些大船的纲首是老相识,熟门熟路的迎上去叫一声“头家”。
跟在巨船周边的,大大小小有十几艘,在水上排起歪斜的队伍,等着卸货。
沿岸整一条道路,商铺连珠成坠,听着人们的叫卖、吆喝、笑骂、歌声曲调,闻着酒香、茶香、饭香、果香,随处可见似飘在空中的焦褐色的芝麻糕,胭脂色的糖葫芦,树荫间的光圈儿如金鱼游曳,朝人吐了个水泡。
如此繁盛、喧腾的人世间,像金秋桂花香气逼仄,容不得人不知幸福的滋味。
当然,依然有人心里藏着事儿。
张其二来码头已经七天了,除了卸货搬东西,他一直用目光找一个瘸腿的人。
他近来连饭都很少吃饱。毕竟除了主事的张炳炎,谁也不清楚他是岳以真介绍来的人,只知道他不属于老乡的范畴。他刚来,三五成群的小团体早结成了,被一伙人欺负后,另一伙人也只是把他当枪使,从不充作自己人。搬货有几十辆小推车,小团伙间有人转负责抢车,再不给团伙外的人用。货和车都是有限的,有人拉的活多,有人拉的活少,人家推着车四五袋子货物推着走时,张其二至多只能肩抗两袋,一步一步向前挪。拉的货少便拿钱少,他一个白面馒头每次就啃半个,剩下半个等力气消了再啃一口补充体力。
几天功夫,他瘦了不少。
其实,张炳炎并非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只是故意不见他。他很忙,除了在码头和商铺之间逡巡外,多在自己的办事处“点簿子”,这是岳家一系做买卖做账的专用称呼,把一本本账目整理成折子的形状,像批阅文书一般一本本“点”过去。他在塔上工作,从五层高的地方望出去,山水之色、船舶密织,尽收眼底。他没工夫听人絮叨,更不想被人攀亲,这地头上做苦差的,哪个家里不穷?然而,他也把张炳炎不肯讨好小团队头目,一声不吭搬货的模样看在眼里,既觉得他傻,又有些佩服。
他看到一个身穿葱白色上衣,头上梳着垂肩髻的姑娘匆匆路过,认出来是岳以真家的大丫鬟小桃,想着是否该下去打声招呼。而后,她见到小桃和一名男子攀谈起来,正是张其二。
小桃奉岳以真之命,去市场上买一个十三四岁,面目清秀的哑巴小男孩。她心里也犯嘀咕,知道她家主人是不死心,又要塞个人去给西厢的梁素作饵料。她还没找到人,却不由得同情起男孩的命运。这回不如上次顺利,只能到码头这样鱼龙混杂、外乡人多的地方碰碰运气,再不济能托张炳炎帮个忙。
她认出张其二,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忽见有个脚夫爆喝一声“让开”,推着车子朝走路打摆子的张其二撞过去,他肩上扛着的一袋子大米摔倒地上,不得不重新背起。
“呀,还能这么欺负人!”小桃愤愤不平地说。
张其二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默默地扛着麻袋走路。
“喂,喂喂,你还认得我不?”
“认得。”
小桃在张其二身旁,跟着走:“你这多费劲,也弄个推车就省事儿多了。”
张其二颠了下肩上的包袱,轻咬着牙:“没事儿……”
“你这说话都费劲,”她四处张望,“你看人家用完了,会换个人倒倒手,都轮着来,你也去等等呗。”
聪明如她,见张其二无意与之对话,站在原地看他颤巍巍地把货搬到马拉的大车上,双掌在裤腿上磨蹭两下,又小跑回身。她喊住他,不悦地说:“你是不是被欺负了?”
她趁张其二又搬了货,只能拖着步子走的时候拦住他,语气不耐烦起来:“说话呀。”
“小姐,”张其二保持着客气,“你挡着我干活了。”
小桃羞着脸,自个儿都觉得多管闲事,拦着他的手一甩,给张其二让出路。
其他的脚夫越过张其二,冲着他和小桃吹口哨。
有一个年纪稍轻,身材高大的汉子蹿过张其二身边时,又故意撞他,张口高喊一句:“糟嘞,对不住。”张其二肩上的麻袋破了个洞,袋子里的像断了线的珠串滚落一地,被来往的车辙碾压而过,发出接连几声“吱溜”的闷响,溅出的汁水在地上散开花。张其二依然不做声,把尚未被弄烂的苹果捡起来,重新放进麻袋里。
“哟,”一只穿着草鞋的、黑红色的、粘着泥巴的臭脚踩住张其二的手,“抱歉,你的手刚怎么跑我脚底下了?”
小桃又惊又怒,大声喝骂:“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这个不长眼的欺负人。”
“哟,姑娘,你是看上他了不成?”他指着自己的鼻尖,“那你看看我,我挣得比他多。”
“你胡说什么?”小桃声音放高,但她毫无办法。
旁观的人越来越多,那汉子更来劲儿了。他的脚死踩着,任张其二抽不出手,整个人跪卧在地上,身边还撒着几个苹果。
“好汉,别在姑娘面前丢人呐,你自个儿起来。”
张其二忍声说:“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她这么帮你说话?我看她像大户人家的下人,你趁机别干了,跟他去宅子里混个事儿干干还不好。”
小桃冲他叫:“你也不想想这是谁的地方,谁让你们有活干有饭吃,狗仗人势的东西。这事儿本来和本姑娘没关系,但本姑娘今儿见着了,就要骂你,骂你还不管,我让你没饭吃。”
“嘿,你还有这能耐。”
小桃双手叉腰,冲着码头高塔的方向大吼:“张炳炎、张炳炎你下来——”
“这儿,这儿呢。”张炳炎在人群中站了有一小伙儿,听小桃喊他,才钻出来。
“好哇,你是不是都看见了。骂我是小事儿,他们这样嚣张跋扈,坏的是码头的名声,丢的是你的人,你是岳家的主事,人家会说岳家纵容手底下人仗势欺人。你说,该怎么办吧。”
踩着张其二的、幸灾乐祸的脚夫们见这位姑娘竟敢和张主事说话嚣张,突然意识到他们得罪了不好惹的主,一下子没了气魄,还强撑着不愿丢人。
“去去去,”张炳炎袖子一挥,“都干活去,容后再处理你们。”
人散光了,张其二起身,把完好的苹果收入袋子,勉强扎了个结,既不看小桃,也不看张炳炎,兀自往前走。
张炳炎叫住他:“干什么去?”
“对不起,张主事,给您丢人了……”
这人非但不感恩解困之情,反而显得冷漠,叫小桃难受:“哎,你这个人——”
“苹果掉地上了,磕了碰了,到底不是完好的货。你拉着往车上,这不是鱼目混珠?给人挑出坏的来,还以为岳家做生意开始以次充好了。”张炳炎站在张其二身后,悠悠地说。
张其二回头,眼中有了几分湿润。
“是,张主事。”
张炳炎走到他身侧,不屑地说:“不懂搞好关系,不懂审时度势,一味地退让、忍耐、纵容,不知道利用身边的事物,连个姑娘都不如。这袋苹果从你的薪水里扣。你呀,还远着呢!”
他的右腿因先天疾病而残疾,走起路来像个晃荡的天平,上下摆,然而,脚步是麻利的。他留下一言不发,站在原地回味的张其二,往他办公的塔楼走去。小桃紧随其后,小跑到他跟前,甜甜地叫了一嘴:“张叔。”
“你就是被岳以真宠坏了。”
“嘘,您别告诉咱家公子,成么?”
“知道。”
他往前迈步,而小桃却不避让,仍挡着他。
“作甚?”
“一件随手,两件不多,再帮个忙呗?”
小桃托张炳炎从街市上找来的哑巴男孩儿已经在宅邸里工作三天了。三天来,他忙碌的身影在西厢的走廊上来来回回,时不时出入关着梁素的房门。太过平静了,不全因为新雇的小佣人是个哑巴,而是他似乎很懂和梁素相处,两个人一直相安无事。
岳以真站在东厢的走道上看对面的房门,不由得生气闷气来。
他找来哑巴小男孩,向他问话。
“听得懂我说话吧?我问你,你只点头,或者摇头。”
男孩点点头。
“嗯,你伺候的那位公子……他好好吃饭吗?”
男孩点头。
“睡得好么?”
男孩又点头。
“除了吃饭睡觉,他还干什么……”
男孩两只手摊开,比出在掌心里捧了一本书的手势,右手还学着梁素的姿势翻页,好不悠闲。
“你下去吧。”
男孩对岳以真行礼后,悄悄退下。
“我倒是请了尊菩萨回来,好吃好喝供着,真把自己当贵客。”
小桃偷笑他,心里也不知道他家主子到底是希望那人过得好,还是不好。
日子又过了几天,从迈进裂夏的暑热突然之间降下温来,空中密布的阴云正层层垒叠,似是随时要挂在宅邸的飞檐上。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终于在午夜一声惊雷乍响后,宣告南方梅雨季的来临。
岳以真被雷声惊醒,捂着额头,只觉得没了睡意,于是披上件衣服,趿上鞋走出卧房。他去查看宅邸刚建成时,父辈栽种的银杏树,他踩过的地面石板上的青苔,尽管被人清理过,却依然在夜间不管不顾地疯长,因而,他走路不得不小心些。寒意透进他的衣服里,他倒觉得畅快,毕竟再没有比这样的暴雨更能销夏,再没有比雨水丰沛的时节更让人心生感激——自然,他也担心浙西又因为暴雨而遭了洪灾。银杏叶挺拔而完好,园丁也按照他的吩咐提前安置好排涝的设施,一切无需担心,他只是想来出来转转。
他走在东厢的回廊上,又能看见西厢的屋子。其中一间亮着灯,在昏黑的雨夜格外显眼,能隐隐见到门前站着一个黑影,似乎是抬着胳膊,手腕处挂着锁链。
原来,睡不着的不只是岳以真一个人。
他有些乏了和梁素互相试探的关系。他觉得已经足够怀柔,不过是希望梁素能开口让人来通报一声,让岳以真见见他,而不是三番两次下毒威胁。他倒想显得不急着见他,甚至是压根不愿见他,但梁素比他还优哉游哉,实在叫人难捱。
屈屈锁链,或许根本拴不住梁素,但他偏偏不逃。
岳以真一拢衣服,走回自己的卧房,他心下倒想见识梁素还有什么手段。
接连几天,宅邸里流涕、咳嗽的下人多了起来,小桃吩咐煮了不少祛湿茶派下去,陈苦荞也来过两趟。岳以真把内务统统交由小桃负责,自己忙着去各主事处探查生意,街面、坊巷上的铺子,除了客人少些,倒没多大影响,受损失比较大的是城东南和西南两处菜市,因地势低洼而续起来的积水,以及老旧的茅屋和棚舍漏雨,而给农民带来许多不便利。另外,今年的雨季来了早些,岳家一处葡萄园里的葡萄花还未授粉,便被雨水纷纷打落,看来收成将备受影响,因而影响了农庄里工人的士气。他接连几天跟着秦志英走,将受灾的农户安置到新的居所,并给予他们的一定补偿。
“秦叔,”岳以真难得皱起眉头,“屋舍在雨季前重建过,为何还不禁用。”
“今年的雨怎么这么大呀!防不住,防不住哇。”
他们的谈话被雨声打湿,也顺着嘴皮子漏了音调,彼此很难听清说的话。二人步子匆匆地赶到湖上码头,张炳炎正撑着伞在雨中指挥卸货。雨中,脚夫们穿着蓑衣,把推车的俩手把夹在胳膊下,踩着泥水把东西一袋袋往马车上运送,满一辆走一辆,丝毫不停。
岳以真驻足站了会儿,也不问情形,转头便走。
他迎面撞上张其二,与他擦肩而过,却只当做互不相识,连招呼都不打。
秦志英明白,岳以真不过问,便是对主事的满意。菜市棚顶、屋舍的修缮是他负责安排的,而做工程的是他的亲外甥。他对自家人的混账心知肚明,但作为长辈,护短已成了本能,只好心中祈祷今年的雨水别这么大,可惜,天不从人愿。
他抖擞精神,似是积蓄了极大的勇气般,迈开大步,追赶岳以真头也不回的背影。
岳以真回到宅邸,几近夜深,然而,四处亮着灯。
见他回家,小桃忙奔过来,有哭丧着脸:“公子,出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