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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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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停,岳以真还得出去转。
他临出门提起门边一把伞,轻晃两下,看了眼站身旁的小桃,仍是低眉顺眼的乖巧样,连平日里一句“早些回来”也不说。他不由得暗笑,这样也好,耳根子清净不少,丫鬟还比以往更尽责。
另一旁,梁素站在扶廊前,双手背过身握着,正面无表情地看雨。自打昨晚,岳以真意识中已刻意少去注意他,但稍不留神,眼睛又瞥了过去。他暗忖会儿,倒不急着出门,而是笑着问梁素:“小梁公子,可有兴致出门转转?”
梁素顺从地换了身深色的衣裳及高底的皮靴,头上戴着竹编帽,帽檐往下压,低头走路时,看不清上半边的脸。他们各撑一把伞,走出门外,身后的门缓缓掩上。
岳以真说:“你看,咱俩不坐娇,不带些人,倒像是扫地出门一样。”
梁素不回,岳以真又接着:“我房子看着气派,出行倒是寒酸,你别见怪。我也爱场面和阵仗,在官道上扬鞭策马,再找个狗仗人势的大嗓门马夫,大路上吆喝‘岳以真大人路过此地’。不过,说这市井气,出了临安府,再无二家。凭双腿,下雨时随处走走、看看、听听、闻闻,倒也有趣。你不说句话,倒显得我太啰嗦……”
“闪开闪开闪开——”
路中间,迎面双骑高头大马疾速冲过,驱赶着行人赶忙往旁边儿躲开。滚动的大车轮子声听着骇人,碾过坑洼的水凹槽,土黄色的雨水飞出来,足能溅到人胸口处。梁素在车经过身边时,伞低低一挡,伞面上沾满泥水点子。
岳以真闪避不及,未能幸免。他倒不恼,见惯不惯似地:“差点儿是你的老相识了。”
“谁?”
“马临家的马夫,车上没人坐,出门不过是拉点儿东西。什么主子养什么狗,你瞧。”
梁素弯腰,从地上捡起三片薄而带棱角的石子,指着右侧稍远一处没人的低矮小门,问:“那儿是做什么的?”
“茅厕。”
他把伞随地一丢,往前奔了几步,忽而身子前倾,脚尖着地,整个人像是摔出去的同时,将三片石子掷了出去。突然,马车侧翻,朝茅厕一边斜擦过去,“哐——”一声巨响,水缸砸裂的声音,两匹马跟着摔倒,发出高亢的嚎叫。不多久,捂着鼻子看热闹的人围成一圈,皆是幸灾乐祸的样子,人腿中间,爬出一个身上带血、泥水和粪尿的中年汉子,老半天站不起来。见着他,人们嫌弃地往后退。
此时,梁素不紧不慢地捡起地上的帽子戴在头上,又举起伞。他掷出石子的一刻,人悬半空,伸腿一蹬地面,不动声色地站稳了身子,叫人看不清他的动作。
岳以真凑到他跟前,哭笑不得:“你也和我打声招呼,茅厕坏了,还不得我出钱修。”
梁素擦过他的身边,径直往前走。
“哎——”岳以真追上他,“你知道去哪儿么。”
“我们本可以不同路。”
岳以真亲眼见过他动手,心下也明白这人油盐不进,好话、坏话均不必说,一时没了主意。他跟在梁素身后几步,拿不准他要去哪儿,只得厚着脸皮说:“你先随我去个地方。湖上码头,距这儿最近的水上商埠,你总是要瞧一眼的。”
二人来到湖上码头,远见码头四处有官兵围了一圈,中间是脚夫和沿街商户凑成两堆,正剑拔弩张地面对彼此。人群前头站着张炳炎,对百姓哈腰,转身张口就骂。然而,两堆人皆情绪激动,他控不住场面。
岳以真往前迈,被官兵的长枪拦住。
“哟,岳大人。”官兵认出来人,客气几分,“里头乱着呢,您边儿上等等,快好了我喊您。”
“这位官爷,里头的张管事是我的属下,我这个老板总有权进去做主。”
“徐大人说了,百姓和百姓的私事儿,官家不好多管,但毕竟是您地界上的生意,咱们得帮着维持秩序。等里头打一打,死一个,咱们再两边各逮几个,这事儿就了了。”
徐大人指的是徐梅青。岳以真一想起他的官油子相,气不打一出来,于是伸手握住他的枪杆,推着要往里走。那官兵却纹丝不动,说道:“岳大人,莫要为难小的。”
“跟你们徐大人说,是我自己要进去。”
“嗨,他哪能不知道。我拦着您,是为您好,两边真打起来,伤着您怎么办?怕伤着您,咱们兄弟就要进去冲锋,您不想想自个儿,考虑下咱们,咱们才拿几个钱,要养活一家老小,犯不着进去挨打。岳大人,行行好,咱总惦记您是个大善人。”
岳以真哭笑不得,近日里对他明褒暗贬,说话阴阳怪气的人越来越多了,他日忙夜忙,为城中千万百姓打点生计,这又是为哪般。
一旁的梁素始终站着不吭声,鲜有人注意他的存在。他越过岳以真,踢腿直接把官兵手里横拦着的长枪从当间折断,而后腾空跳起,踢翻两个官兵,在他们之间闯出一条缝隙,揪起岳以真的衣领子往前冲。
“松手,松手,这多难看!”
“我是你,我就懒得和他们废话。”
“我是你,我也用不着和他们废话。”
他们身后的官兵集结起来,本要上前拦,却被刚与岳以真攀谈的官兵劝住。他手里攥着长枪的两截,皮笑肉不笑:“算了算了,咱们兄弟压根儿没见着他。”
张炳炎见岳以真走过来,也没空兼顾礼数,凑近他耳边把情形一说。岳以真在人群中,找见他说的姑娘。姑娘头发散乱、衣服不整,坐在地上哭哭啼啼,嘴里咿咿呀呀喊着委屈。有个大娘蹲地上,一只手为姑娘撑伞,一只手捧着她的脸蛋,一脸心疼的模样。
“你们今天不把人交出来,咱们官府见,把你们全抓咯!”商户中有人喊。
“喊什么喊什么,你们抓谁,穷到找个娘们儿来碰瓷。自己摔倒的非说我们兄弟有人欺负她,你问问,你问问她,咱们哪个欺负她了?”
姑娘在地上哭得差点气厥过去,捶着自己的胸口:“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揪住我的衣服,我怎么就记不清他的脸,记不清了。都是我不好……”
梁素笑着,好整以暇的模样,倒想看看岳以真怎么对付。
“别和他们废话,早看不惯这群仗势欺人的东西,拉货的成天牛的和什么一样。”
“就是,手底下这帮敢做不敢当的怂货,岳家人也不管管。”
……
百姓们七嘴八舌议论开来,首先提起岳家后,声势如浪潮扩张开来。
商户对这帮地位低下、不讲礼数、横冲直撞的脚夫,心中怨恨已久,今日由这姑娘一条挑唆,索性全埋怨起来。脚夫本就凶狠,亦不是好惹得,干脆活儿也不干,与对方开骂。要不是张炳炎从中阻拦,两边人早就开打。
岳以真问张炳炎:“刚搬得什么货?”
“上蔡香油,在那儿。”张炳炎伸手一指。
岳以真走过去,伸手摸密封油桶的外侧和提把,他撑开五指,靠近些用鼻子嗅,确信手上沾了油。而后,他往回走,站回张炳炎身侧,道:“装油的桶该换了。”
“怎么说这个。”
他俩正交头接耳,突然,人群中有人抛掷一块石子,冲姑娘的脑门上丢。姑娘口齿不清地嘟囔着“算了算了”,仍坐地上搂着大娘的腰。虽然石子砸到大娘的伞上没碰着人,却足够引起商户的愤怒,一时间,好几个汉子撸起袖管要往前挤。此刻,脚夫们也按捺不住,随手拎起棍子和绳子要上。
梁素一跃,立在他们中间。
“你谁,让开!”
岳以真趁机站到人群间,对商户和脚夫作揖。两边人看清他的脸,一时没敢吭声。
有胆子大的喊着:“岳公子,你手底下人白天欺负民女呐。”
姑娘见岳以真来了,愣愣看他一会儿工夫,似是忘了哭。不一会儿,把脸向大娘一转,看不清表情。
岳以真说:“诸位,岳以真是个商人,一边是我的乡里乡亲,一边是我帮手的手下人,得罪了哪边,岳某往后的生意皆不那么好做。张炳炎——”
“在。”
“这些人是不是归你管?”
“是。”
“他们平时怎么对沿街百姓的,你看在眼里,也不懂得管教吗?”
“回公子,属下看管不严,该罚。鄙人自罚薪水一年。”
“我不差一个主事的薪水,你把罚的全拿出来,折算成兑票,全给沿街百姓挨户发下去。”
“是。”
兑票是岳家在城中发行的,一种包含一定铜钱数额的纸票,可以用以兑换商品。
脚夫们见主事代为受罚,想起他平日待人不错,愈发愤愤不平起来。
不等他们发作,沿街商户里有人高吼:“大家别被岳家人收买了,得了丁点好处,还不是为了往后继续胡作非为。”
小声议论又纷纷响起。
“别给脸不要脸哈!”脚夫中有人回敬。
“急什么急什么,”岳以真大声说,“这事儿还得查,到底是你们里哪个混蛋欺负人姑娘了?自己要站出来,罚几板子给人姑娘赔罪,被我查出来,赶紧卷铺盖滚!”
脚夫中面目苍老,五十多看似六七十的老汉,名曰“李叔”,在脚夫中颇有威望,在张炳炎面前也往往说得上话。他稍比年轻人和气些,对岳以真说:“大人,我不是护犊子。咱也懂冤有头债有主这个道理,不是不肯交人,而是这个女的非说她记不清人脸了。你说咱这儿二百多个人上工,为一个人欺负她,剩下的人跟着挨骂不。”
岳以真走向姑娘,给她造成压迫感,把脑袋往大娘怀里塞得更紧了。大娘见姑娘害怕,环抱住她的腰,也有些退缩。岳以真不急,笑着看大娘,而后伸出手,温和地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对于岳以真的为人,大娘也听过一些,于是慢慢拉扯着姑娘起身,顺顺她的后背。
姑娘转过脸来,哭得梨花带雨,怯生生地朝向岳以真。
“敢问姑娘,是哪儿人?”
“我是睢阳郡人。”
“来临安做什么?”
“看望亲人。”
“亲人做什么?”
“听说是做生意,还没找见。”
“天下着雨,寻亲也不方便,你不等天好些再出来。”
“小女子无亲无故,孤身一人来寻亲,熬不住饿,被岸边伙食店的香味勾过来。没想着……大人,您大可不必管照我这个外乡人,今日的事儿只当我自个儿倒霉,就算了吧……”
说着,她又捂脸低泣,看得旁人又爱又怜。
“来,公道我定帮你讨。你说你忘了欺负你那人的脸,他揪你哪儿了,你总记得吧。”
“衣服。”
“哪一处?”
“这,这儿……”
姑娘稍拉低一些领口,将衣领一角指给岳以真。
“这雨可够大的,你这衣服都湿了,我倒是看不出被人揪过。”
“算了,您说没有,便是没有吧……”
岳以真转身,朝脚夫们大吼:“今儿个搬过香油的,都站出来!”
一群汉子齐刷刷地迈出步子,扎成堆儿。
岳以真动作轻柔地牵起姑娘的胳膊,他眼神中的严肃叫人未敢拒接,只能被他牵着走。
他让那些汉子一个个伸出戴着布手套的双手,手套上沾满了香油,冒出股香味。由于雨天的关系,雨水渗入布中,摘下手套后,手上沾了不少油水混合物。
“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岳以真一个个点过去。
终于觉察到岳以真在做的事儿,姑娘慌了神,要挣脱开他的手腕,却发觉他使足了力气,叫她挣脱不开。
“嘘,姑娘,人还没找到。”
“不找了,不找了……”
“这怎么行?”
不多时,三百多个搬过油的汉子被筛了一遍,无一手上不是油,再对照姑娘干净的衣领,愣是商户们也看出端倪,开始纷纷议论起来。剩下些没搬过油的,是老人与孩子。
“这几个比你老的,比你小的,哪个欺负你了。”
“我,我看错了……”
“不是我这儿的人,难道是刚帮你说话的乡亲们?姑娘,倒打一耙可不行呐。”
两边的人,近千双眼睛瞪着她,得把她身上瞪出窟窿。
“我……我……”
“你同伙呢?”
“不知道!”
一个人从半空被摔到岳以真腿旁,吓得岳以真跳开。那人已经被折了条腿,此刻只能趴在地上闷哼。
梁素正撑着伞站在人群外,发生的事儿似与他毫无关系。
“小哥,”岳以真嘲讽他,“石子儿还丢得挺准,你俩默契挺好。”
“官爷——”岳以真冲官差喊了声。
“这儿呢,岳大人,事儿处理完了?”
岳以真指着地上一个趴着的、一个老实跪着的,说:“这俩可能是惯犯了,你们赶紧拿去榜上找找,找着了还能领几块赏钱。”他凑近官差,往他手心里塞了几粒碎银。
“得嘞,咱先回,您可保重!”
“还有一个!”
人堆里,一个穿着普通粗布衣的男子用刀架在一个小男孩儿脖子上,身子往湖边退。孩子的哭叫声引来越多人的注意,却不敢靠近。
男子眼神阴鸷,说道:“岳公子,能耐啊,我们兄妹这么多年,栽您手里了。”
“不敢不敢,这点把戏还让你们混这些年,是聪明人少了。”
岳以真用余光瞄梁素的动向。
男子约是从他弟弟的遭遇,已经看出岳以真身旁有个隐藏的能手,他将孩子向前猛推,送还给乡亲们怀里,而后对着湖面纵身一跃。
另一个人也随他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