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赋深情》黑色地板

7、小镇做题家和素质教育者

　　冯西昆需要一个电话，但楚佑和小秦都没有手机。
　　这会儿，市场上翻盖手机刚刚兴起，在平安县里头，有能力和渠道购买的人寥寥无几。白孝臣倒有一个，砖头似的大红滑屏诺基亚，但冯西昆还不够分量，让楚佑为他去向白孝臣开口。
　　小卖部倒有公共电话可以用。冯西昆打了父亲手机几次，都是忙音。这边信号不好，国内还经常断线，更别提打到大西洋对面去。
　　想到父亲人在外头，家里这会也不知道什么光景，而外祖父一家也都定居国外，联系不上，冯西昆心里焦躁不已。
　　刚开始几天，他成天在小秦院子里来回走动，把时间全用来唉声叹气。后来发现院子里好像总有股怪味，他柯南附体，循声觅迹，原来是桥西村头围了几户猪圈，一旦起风，那味道就全往这送。低头一看，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一脚踩进那遍地排泄物中，一路走来，乃是一步一个脚印，顿时把他吓得抱头鼠窜，从此镇天待在小秦那几落四处漏风的土屋平房，轻易再不肯走到外边去。
　　小秦家的伙食也不让人省心。每日都是清汤挂面，咸菜馒头，一点油花都没有。要等到晚上才有蔬菜。可那些菜叶子不是烂得腐黑，就是老得抽丝，一看就知是卖剩下的，甚至可能是小秦地上捡回来的，总之叫人难以下咽。
　　他无处可去，无事可做，还得担心那伙绑匪找上门来，真是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小秦与他整天四目相对，然而小秦木讷寡言，不讨人欢心，理解不了他的苦恼。
　　小秦是建档立卡的贫困生，为了一点国家助学金，才在学校挂名充人数。小秦赚助学金，学校完成控辍保学任务，双方其乐融融。冯西昆和小秦，天壤之别的处境，哪能有什么共同语言？
　　在这样特殊的处境下，偶尔来串门的楚佑，便成了冯大少爷唯一的精神寄托。
　　楚佑长得那样好看，又生的那样聪明，就像一簇旺盛而猛烈的焰火，生机勃勃的，予人强烈的希望感。只有和楚佑待在一块，他心底那股恐慌，茫然的情绪，才能短暂地消退下去。
　　恰好楚佑和白孝臣闹了个不欢而散，正无处泄恨。
　　沈鸣宇不能守口如瓶，把他的秘密泄露给旁人，由着旁人将这事又告知了白孝臣。楚佑心里有了芥蒂，不愿去见那位所谓师母的旁人。以致他无处可去，只能往小秦这里走。
　　小秦蹲在院子外头，拿了丝瓜络子刷碗的时候，两位年轻人还情投意合地坐在一起讨论试题，等小秦刷好碗回来，这两位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小秦十分习以为常。但心里隐约有些不痛快。
　　楚佑和冯西昆打架，已经是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最顺手。打完后，两位年轻人一秒尽释前嫌，又坐到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楚佑几乎不和同龄人交往，因为觉得他们太愚笨太幼稚太吵闹。冯西昆却格外不同，冯西昆的学习成绩是那样出色——这才是他最认可对方之处！
　　前几日，沈鸣宇给他搞到一套市里最新最权威的试题，这中间可费了沈老师不少心思和金钱。又是弯腰，又是赔笑，尘封多年的友谊都厚着脸皮拿来商用了。沈鸣宇一心只想要楚佑好，觉得一切都值得。
　　楚佑对这套试卷爱不释手，立刻就原谅了沈鸣宇前番的泄密行径。
　　只是当他打开这套试卷，定睛一看的时候，却傻了眼！
　　老师们常常夸他是做题专家，就没有他不会做的题。然而这份卷子里，却全是他不曾接触过的题型！简直要撼动他那绝世无双的自信心！
　　没想到，就在他苦想冥思之际，旁边逮着一个灰头土脸的青苹果，啃得愁眉苦脸的冯西昆，冷不防就对他指点道：“你那样算不对，得从这入手……”
　　楚佑见他歪在板凳上，上半身几乎靠到自己肩膀，就很不以为然道：“冯大少爷还懂这个？”
　　冯西昆一听这话，立时丢下苹果核，斗鸡似的，雄赳赳气昂昂地坐到楚佑身边去，要来决斗。
　　一番言简意赅的比划，当场就把楚佑给震住了。
　　别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吧？
　　楚佑满脸狐疑，又问了两道题，没想到冯西昆都能讲出一个子丑寅卯，头头是道来。条理比沈鸣宇还清晰。
　　楚佑当机立断握住冯西昆的手腕，露出他最温柔最可爱的笑容：“西昆，你真厉害！你教教我呗！”
　　冯西昆从未见过他这样热情亲切的一面，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他凶着脸，磕磕绊绊地答应道：“行啊，正好我没事做，就当打发时间好了！”
　　就此又过了一个月，楚佑和冯西昆竟似在学习中，渐渐培养出一段革命友谊。
　　楚佑这时才知道，自己和“城里学生”的距离有多大。
　　冯西昆说楚佑这种叫“小镇做题家”，他这种叫“素质教育者”，现在是素质教育的天下，光会做题的是书呆子，是难以适应新时代的。
　　等到天气渐渐转冷，寒冬腊月，北风呼啸的时候，冯西昆终于联系上自己父亲。他父亲今早刚入境，一听这事，登时心急火燎，挂了电话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这会儿，冯西昆裹着旧棉袄出了屋，站在院子中央对楚佑道：“楚佑，我明天下午就要走了，我今晚能不能去你那住啊？”
　　他实在很有些舍不得楚佑。
　　楚佑正一边扣上毡帽一边往外走，听到这话，登时就一愣。
　　冯西昆笑道：“今晚咱们睡一床，说说话呗！”
　　冯西昆也是少年心性，他这人性格别扭，没几个朋友，难得碰到一个意气相投的，便满心新鲜欢喜。越和楚佑相处，他就越感觉相见恨晚。恨不能和楚佑天天挨在一起。就是打架也痛快！
　　现在楚佑收留他，以后楚佑到城里读书，就是他照顾楚佑。在他看来，这是理所当然也顺理成章的事情。
　　小秦的恩情，几万块也就打发了，唯有对楚佑，冯西昆那感情却格外不同。
　　楚佑有些为难，正要说话，一直蹲在角落烧秸秆的小秦突然出了声：
　　“不行！”
　　楚佑和冯西昆同时看向他，就见他手里抓着一根黑焦焦的烧火棍，一张脸烟熏火燎的，不比他那灶台干净多少。倒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像蛰伏草丛的兽瞳，朝外射出冷冰冰的光芒。
　　他走到楚佑旁边。
　　冯西昆吃惊地笑道：“怎么，小秦，你还舍不得我了？”
　　这话问的冯西昆自己都不信！
　　这一个多月里，他和小秦说的话屈指可数。他瞧不上小秦的呆笨寡言，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这小秦也不知道凭的什么本事，好像也很瞧不上他！真是可笑！
　　“反正就是不行！”
　　小秦依旧一脸的麻木不仁，但楚佑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坚硬而野蛮的颜色。这叫楚佑颇感惊奇，也有点摸不清小秦的脾气。
　　事实上，小秦也很烦冯西昆，巴不得早日送走这尊大佛。但是，他更不愿意冯西昆去打扰楚佑。他知道楚佑的处境。
　　——楚佑现在和白孝臣住在一起。
　　其实，楚佑和白孝臣之间那点不清不楚的关系，宗族里某些人是知道底细的。只是楚佑爱惜脸皮，不肯让人当面确认而已。大家摄于白孝臣的淫威，也就不敢乱嚼舌根了。
　　楚佑的脸就是自己的脸，小秦觉得自己是有义务维护楚佑的。他不许任何人说楚佑的不好，甚至曾经为此和村里的几个小流氓打架。
　　这些，楚佑自然一无所知。
　　小秦不可怜自己，却要去可怜楚佑。若叫楚佑知道，恐怕还不知作何感想才好。
　　楚佑斟酌了措辞，对翘首等待的冯西昆道：“西昆，我父母早些年去世了，我现在寄住在亲戚家……”说到此处，他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表演了一招言有尽而意无穷。
　　冯西昆便明白了。
　　但凡寄人篱下，几个人能被视同己出地宽待？
　　冯西昆面上讪讪，也不好往深处问，担心揭了楚佑的伤疤。
　　等到楚佑告辞离去，他才犹犹豫豫地向小秦打听道：“小秦，楚佑他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小秦无动于衷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冯西昆闹了个没趣，只能无奈气恼。
　　他心底暗道：“我借住小秦家的这些日子，楚佑三不五时帮我改善伙食，我瞧他干干净净的，满以为他得有个不错的家境，哪曾想却是这番情景！在这样恶劣的处境下，楚佑还能时时关照我，可见楚佑真是拿我当朋友了！今天若不是我问了，他还不肯和我说呢！我却心安理得地受了他的恩惠！以前那些人，在我面前谄媚讨好，背后却是另一副嘴脸，楚佑却不一样，他出淤泥而不染，他是好样的！”又无限慨叹道，“这穷乡僻壤的，居然能养出这么一个楚佑，幸好是遇到了我！否则不得明珠蒙尘了！”
　　因为自觉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务，冯西昆便把此事放到心上，连夜琢磨着这事，一整晚没合眼。
　　等到天际鱼肚微白，他立刻就翻身起床，胡乱套了棉袄，趿拉了他那双破球鞋往外跑。正是要把他的绝世妙计告知楚佑。
　　也不知道楚佑仙居何处，冯大少爷只好和电线杆站成一排，就杵在村道路口，来一个守株待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