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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被打的半死的金主 ...

  •   玉纨不想让她碰,自己跪行几步躲开了她,伏在了太后床前。一双细弯弯的眉微蹙,温驯地落泪道:“儿臣不委屈,只是儿臣自幼没了亲娘,外租,老祖又先后去了,最亲近的就是太后。太后身子痊愈之前,儿臣实在没有心思做别的思量,索性把这不要紧的身子抛开,度给佛祖,留下福泽报答太后罢了。”

      她当然委屈,天大的委屈,而太后是唯一一个能为她做主的人了。

      太后仍旧不可置信,轻斥了声“胡闹!”顿了一顿,又带着点试探道:“你的孝心哀家知道,只是大好的青春,怎么容得耽搁。哀家这病一辈子不好,你难道就一辈子不嫁人不成!”

      “是。”玉纨屏住一口气,梗直了颈子,“太后是老神仙,九百九十九岁才往五台山上成佛。之前太后的病一日不好,儿臣一日不嫁人,大不了一辈子黄卷青灯,能尽一点孝心,此生无憾。”

      出家也挺好,斩断前尘,远离那许多是非,与李谌一生不要再见。

      玉纨曾当家多年,学会了管家奶奶那一套铿锵顿挫的说话方式,说出来一字一句,坚强有力。况且她一个女孩家,为了长辈的疾病肯奉献年华,守身不嫁,那是能写进二十四孝里的感人故事,因此虽匪夷所思,倒叫人说不出话来。

      太后一时也噎住了。

      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许多惊异的面孔,然而这其中脸色最难看的,却数方才那个讥讽她貌若无盐,将她“看不上眼儿”的秦王大人。

      玉纨心头掠过一丝痛快。

      她把手臂恭顺地搭在腿上,垂头对着自己雪白的腕子,抑制不住地弯了弯嘴角。

      太后到底下不来台,只得先敷衍了过去。过后打发了众人,单独留下玉纨,软硬兼施,问她深情底理。然而玉纨只是一副愚孝的模样,哭哭啼啼,撒娇撒痴,一口咬定了自己是为太后的身体担忧。

      两番斗智斗勇,太后再精明,也架不住身子吃不消。一时精神不济,困倦上来,只得暂时打发了玉纨。

      玉纨一通唱念做打,也累得够呛。

      坐了轿子回府,实指望洗个热水澡松散松散,没想到才进府内,便被下人传去了老爷上房。

      进上房,高深的堂屋,里头灯火通明。头一眼先瞧见沈老爷在罗汉榻上正襟危坐,一脸的怒容。玉娇捧着茶碗站在一旁,低眉顺眼,对面坐着的妇人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不是别人,正是玉娇的亲娘桂夫人。

      “瞧瞧我养的这好女儿!”沈老爷迎头就是一呵,“还不给我跪下!”

      二

      “爹别生气,女儿跪就是了。”

      玉纨早想到会有这一出,因此麻利地跪了下去,抬着头望向沈老爷,故作无辜道,“可是女儿什么地方做错了?”

      沈老爷厉声道:“你还问,没良心的种子!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今儿太后娘娘有心抬举你,你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玉纨知道肯定是玉娇添油加醋地告了状,暗自咬了咬牙,面不改色道:“女儿情愿以身向佛,是为了替太后增寿,不知哪里做得不合爹的意思?”

      沈老爷道:“你是孝敬太后了,难道爹娘家里就撒手不管了!”

      玉纨顿了一顿:“女儿不明白爹的意思。”

      沈老爷登时起身,走到玉纨跟前,压低了声音骂道:“你是沈家的女儿,自小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养得这么大了,如今长成了人,难道不想着报效报效爹娘!太后再有福,终究有个西去的时候,你底下弟弟妹妹,哪个不等着你提拔,爹娘老了,又没儿子,不靠你又靠谁?”

      玉纨听了,登时如鲠在喉。

      沈老爷一辈子文不成武不就,最大的成功就是娶了吴太傅的女儿,死后留下丰厚的妆奁;又生了两个貌美伶俐的姑娘,吃完了先妻的遗产,还可以把女儿卖个好价钱。

      前世她嫁给秦王,的确替爹多挣了十年的荣华,然而等她受尽了委屈的时候,她爹却只顾着给那好女婿李湛溜须拍马,奉承风头正好的小女儿玉娇,全不在意她的死活。

      玉纨早已伤透了心,丝毫不为所动,只微笑着道:“娘死前,说她的嫁妆不入府库,全都归了女儿,是爹硬把它们都充入官中。即便女儿这些年吃金喝银,想来也还没用尽娘留给我的东西。”

      咬重了“留给我”几个字,登时把沈老爷激得暴跳如雷,扬起手来就给了她一巴掌,喝道:“混账!”

      玉纨梗着脖子生受了,脸上肿起一片。她一声也没哼,倒是桂夫人“嗳”了一声,忙起身拉沈老爷,皱眉笑道:“老爷性子急,大姑娘也真是!什么你呀我呀的,吴姐姐嫁到咱们沈家来,难道不是一家子,说出这话,没的寒了人心!”

      她显然是拉偏架,沈老爷也顺势坐回榻上,仰天抬头拍桌子,恨声道:“我这没心肝的冤家!生养她一场,不说骨血恩情,反赖我贪占了她的钱!”

      玉娇忙把茶放下,给她垂肩拍背道:“罢了,姐姐也是被太后宠惯了,说话少个分寸,爹大人大量,千万别同姐姐置气。”桂夫人也劝慰道:“俗话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结冤仇’,老爷宽宽心罢,真气坏了身子,叫我们一大家子人靠谁去,玉娇还等着老爷给挣个前程呐!”

      玉纨听着她母女二人话里有话,漠然地迷了眯眼睛。

      再睁眼的时候,眼底更多了一层寒冰。

      “女儿不会说话,爹别往心里去。”她又开了口,徐徐笑道,“只是女儿想着,咱们家的女儿自然都是好的。除了女儿,二妹妹也尚未出阁…”

      那边沈老爷还在吃茶,倒是玉娇与桂夫人愣住,不可思议地看了过来。

      玉纨继续道:“二妹便是小女儿几岁,自小也是伶俐的。这些年帮着太太管家,打点银钱,大家有目共睹。太后既有心选个沈家的女儿,不如就叫二妹为家里尽这一份孝心,女儿到佛祖跟前保佑太后,保佑爹娘,也算是忠孝两全了。”

      “我的儿——”桂夫人听了,一时喜形于色,忙看向沈老爷,却见他沉着一张脸,只盯着玉纨看。玉纨被盯得心里发毛,忙低头又道:“爹娘不方便同太后说,就让女儿去谏言——”

      一语未了,那玉娇早已用帕子掩着脸跑了出去。桂夫人忙又推沈老爷道:“真要这么着——倒也,倒也,嗳!老爷,您说句话呀。”

      沈老爷一直不言语,被桂夫人一再推烦了,腾得起身道:“大姐儿是小孩子,你也不懂事?叫二姐儿去当王妃,我没话说,只怕太后不肯!再说了,你以为那王妃是好当的,只会算个帐就完了?大姐儿身后好歹还有吴家帮一把,二姐儿有什么,是你那卖包子的哥哥,还是拾煤球的爹!真到了王府,还不叫人吃得渣都不剩!”

      到底沈老爷是个男人,见得多些,一语点破了玉纨的意图。

      玉纨见沈老爷拂袖而去,而桂夫人紫涨了脸,站在原地直要掉眼泪,倒没意思起来。她原地磕了个头,也起身出了上房,顺着游廊往外走,隐约听见低声啜泣。往窗下瞧,见那昏黄窗纸映着半个人影,便知道方才玉娇躲在窗下偷听。

      她故意嗽了一声,镇住了那哭声,静了半晌,忽然恶作剧似的笑出了声。

      *

      夏月的傍晚,滂沱大雨,宫里又来太后的口谕,要传玉纨进宫。

      半个月前她在太后面前明誓,说要出家为太后增寿,把众人都吓了一跳。这些日子,太后正快马加鞭给她调理思想,隔三差五地接她入宫,连下大雨也不放过。

      把把鹅黄油纸伞撑了起来,玉纨领着下人往二门走,为躲雨,特意顺着游廊,正好路过一间凉亭。凉亭门窗紧闭,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雨声大,里头人说话的声音高了点,玉纨本没想听窗根儿,却灌了个满耳。

      “…还不是欺负你不是前头那好太太养的!”

      是桂夫人的声音,玉纨站住了。

      “嘘!妈小声些儿!”听这细柔的小嗓子,玉娇也在。

      桂夫人再开口,果然低了些许,可语气依旧酸溜溜的:“咱们这样儿的人家,说不嫁就不嫁,撒泼打滚,女孩儿家的体面都不要了,太后竟还一个劲儿地召她。对她什么样子,对你又是什么样,一年到头也说不上一句话!她们都姓沈不假,难道你不姓沈,不是一家子?”

      静默了片刻方又听见玉娇的声音:“罢了,娘。如今没有太子,那秦王殿下又是皇爷的爱子,三姐不嫁,是她不会识人。送上门儿前途不要,没福气的丫头,早晚有她后悔的时候。”

      “是了,是了。”桂夫人忙道,“你可别学你姐姐糊涂!好好拿捏着秦王殿下,等太后死了,不能给殿下做妻,哪怕做个侧室,将来殿下出息了,有你的好日子!”

      玉纨听着,心里一惊。

      她没想到,玉娇与李谌所谓的两情相悦,竟是如此周密的早有准备。一想到李谌被玉娇算计,玉纨心里美滋滋,抑制不住地微笑了。

      进宫往长寿宫去,一路顶风冒雨,中间路过奉先殿。

      她才上台阶,忽然从伞下看到一双近在咫尺的皂靴。

      狭路相逢,猛然抬头,只见台阶上站着个男子,旁边有个穿青衣的小厮给他踮脚撑着伞。这男人拥着身破旧宽大的黑氅,仍看得出臂膀单薄,在疾风骤雨里,更显得摇摇欲坠。

      可他的个子实在高,玉纨隔着雨幕往上瞧,一路能瞧进他的伞底。看见他瘦削的下颏,苍白的皮肤与苍白的薄唇,脸上不知怎的道道血污,像是抽打的伤痕。

      然而稀脏的伤痕掩饰不了他的眉目。

      只这一眼,便叫玉纨怔住了。

      山川为骨,是巴山夜雨下的青山,从底下看,一双眼睛狭长,仿佛深渊里映着的月色,破碎了的,空洞惘然。他似乎也注意到了玉纨的目光,厌恶地皱了皱眉,别过了脸,那青山就此宕远了,成为一幅残存的孔雀绿的剪影。

      玉纨见惯了世家子弟的丰神俊朗,何曾见过这等憔悴光景。

      她盯着他白璧颈子上的累累血痕,还在吃惊,忽然听旁边太监的雌鸡喉咙叫:“沈姑娘,这位虽也是爷,您呐,也不必和他见礼儿。您有事儿,就忙去罢,啊!”

      爷在宫里是王爷的代称。

      这是个王爷?

      被打成这样的王爷?

      玉纨更愣住了,却是那男人先动了身,理也没理她,继续一步深一步浅往下走。

      这时她才注意到,那黑色的大氅,一直在往下滴着血。

      赤红的鲜血,融进积水里,淌下汉白玉石阶,污脏了她的缎鞋。

      “他,他这是怎么了!你们老爷,还,还不快传太医!”玉纨对着那背影叫喊,然而一语未了,就见那男子脚下一顿,如同玉山倾倒,陡然倒在了台阶下那淡红的河里。

      “大人,大人!”

      青衣小厮忙丢了伞,扑到他身上,喊了两声,又回过头,红着眼睛恨恨叫道:“要是能瞧太医,还至于闹成这副样子!从前我们爷勇冠三军,威震辽东的时候,那身底子可不是这样!”

      玉纨眨了眨眼睛。

      就这样,还勇冠三军,怕是马都骑不上去罢?

      “大胆!你如何卑贱的人,敢这么和沈大姑娘说话!”

      玉纨还没说什么,那太监已经一脚把小厮也踹下了台阶。她瞧主子仆人全倒在了雨中,提着裙子要下去探看,却被绿珠死命扯走了。

      绿珠胆小,没口子道:“姑娘走罢!宫里的事儿,哪儿是我们管得了的!”

      这是实话,玉纨做了十年王府内眷,太懂得“不干己事不开口”的重要。她应了一声,虽走开了,仍意犹未尽似的低声道:“既是王爷,咱们怎的从没在宫里见过?”

      话音才落,忽然又依稀听见那太监狐假虎威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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