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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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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正是炎天暑热的时候。
太液池旁种了许多绿柳,烈日当头,把翠阴的树叶烫得油油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滋滋的微爆声,倒像下了油锅。
沈玉纨把自己藏在那太湖石后头,扶着往外瞧。
只见湖畔杨柳依依,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穿海天霞衫裙的姑娘,与宝蓝锦袍的少年,两人相对低语,风月缱绻,是话本里才有的才子佳人——
如果那个少年不是将要与她定亲的秦王,那个姑娘不是她的亲妹子。
玉纨咬牙,终于让她给逮着了!
上辈子,她临死都没想出他俩是什么时候勾连上的,只是没想到,竟在她嫁进秦王府前就已经暗度陈仓。
既然你们山无棱天地合的,自己相亲相爱不就得了,把她折腾得半死不活算怎么回事儿!
玉纨想起来就要掉眼泪。前世她身为沈国公府的嫡小姐,嫁给秦王李谌做正妃,贤良淑德,隐忍持重,换来的却只有李谌的冷眼相待。没几年,太后死了,老皇帝也死了,李谌登基坐殿,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一件却是烧向了后宫。
他把养在府外的心口朱砂痣接入宫中,册立为新皇后。
到那时候玉纨才知道,原来这些年她丈夫那个声名远播的宠妾,就是她的庶妹。
新皇后有了,那玉纨这旧皇后呢——
一道谕旨,废除位份,打入冷宫。
彼时疼爱她的太后已死,李谌又已成了九五之尊,她一个孤家寡人,不过是随手可弃的敝履。可玉纨再没想过李谌会绝情至此,既悔又恨,千般眼泪,一夜哭伤了眼睛。
然而,还不等玉娇在昭阳宫搜刮完她的嫁妆,淮南王造反逼宫了。
事出突然,后宫得到消息的时候,外头的兵马已经闯过了玄武门。
她站在永巷的台阶上,在血色夕阳下看到宫宇楼阁间赤红的烈火。
这下儿死的不只她一个人了——宫门将破,阖宫的嫔御都被李谌逼着饮了毒酒。
毒入愁肠,她蹬了腿儿,再睁眼,竟回到了十六岁。
玉纨回过神儿,桃花脸上又滚下珍珠泪来。
她抹了一把,见他们还说个没完,有心听他们到底唠叨什么,便提起裙角,蹑手蹑脚溜到了更近的地方。借着山石掩映,果然听见了玉娇的声音。
“我怎比得纨姐姐,性情好,生得又是个灯人儿——”
李谌笑道:“这可是胡话了,论模样,你姊姊哪里比你半分。”
然而这句奉承的话没把玉娇哄好,反让她渐渐呜咽了起来,“生得再好又值什么,也不过是个贱累的命罢了。姐姐的娘是个什么出身——吴太傅的外孙女儿!瞧着太后的意思,就要给殿下与姐姐做媒了,奴这不值钱的身子,给爷铺床叠被也不配。赶明儿也不知流落到哪一处,见爷垂怜,回来打听奴受苦,看着从前的情分,好歹给奴做个主罢!”
她一语未了,早被李谌掩住了嘴,搂在怀里揉搓,“什么做主不做主的!有本王在,谁敢给你受苦!”李谌的语气潇洒,“凭谁做媒,那是他们的事,他们喜欢你那好姐姐,我可看不上眼儿!什么‘吴太傅’‘有太傅’,爷心里只有你一个罢了。”
经过了前世那一遭,如今李谌再说什么也刺不了玉纨的心。她只是觉得无奈又可笑,伏在石头上叹了口气,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拍。唬了一跳,忙回头瞧,却见丫头绿珠瞧着她笑,“哪儿都找不见,姑娘怎么在这儿!”
“嘘!”玉纨赶紧掩上她的嘴,忙又看回石头后,却见湖风轻拂,那杨柳树下空荡荡的,一个人儿都没有了。
“嗐呀!才看好戏,又被你搅了。”她气恼回头,又问道,“好好儿的,找我做什么?”
绿珠露出不解的神色,愣了一愣,忙又笑道:“才刚太后午睡起来,吃了药,吩咐小厨房做了甜碗子,叫姑娘们一齐过去吃呢。”
太后年纪大了,又多病,喜欢俊俏的女孩子围在身边,因此时不时招了显贵人家的女儿进宫陪侍。沈国公府原是太后的娘家,家里没儿子,只玉纨玉娇一对姊妹。玉纨也知道太后喜欢她,有心把她和秦王往一块儿凑,只是她那会儿做出名的闺秀风范,一味侍奉太后,对秦王看也不肯多看一眼。
不想,就叫玉娇钻了空子。
玉纨又叹了口气,和绿珠一径往太后燕居的长鹤宫去了。
长鹤宫竹木多,凤尾森森,一迈进便觉得遍体清凉。宫女把帘子高高打起来,玉纨忙整了整思绪,依旧露出温婉和顺的笑意来,走到内室太后的榻前,规规矩矩行了礼,微笑道:“太后的精神好多了,想这病是要好了!”
一打眼,见玉娇捧着碗站在一旁,而李谌也在,正坐在下首凉凳儿上,一身宝蓝夹纱圆领袍,刺得她眼睛酸疼。
太后见了她高兴,笑道:“今儿倒巧,你和谌儿正前后脚儿。”
听这意思,倒像是说他们原是在一处,为了掩人耳目,才故意错开一步。
玉纨忙微笑:“赶是不巧了,儿臣竟没见着殿下,也没见个礼儿。”
太后笑道:“知道你守规矩,只是你和谌儿打小一处玩闹,脾气又相投,何必在意这些虚礼。”
玉纨掐紧了手,又忙道:“太后说的是,儿臣虽不配与殿下做骨肉至亲,心里着实把殿下当做亲哥哥崇敬。”
太后是话里有话,她的步步抵抗,想必在座的人也听得出来。
她瞧着太后愣了一愣,目光瞥见李谌,见他仿佛也皱了皱眉,忙要打破这气氛,上前接过玉娇手中的青玉盏,里头盛着太后爱吃的甜碗子。
所谓甜碗子,就是将解暑的甜瓜果切成丁子混在一块儿。
玉纨见里头许多去了籽的蜜瓜瓤子,不由得笑道:“太后病着,如何吃得这么甜腻腻的东西,前儿晚上多吃了两块西瓜,晚上就起来了三四次。”说着用杏叶匙舀起一块青藕,递到太后嘴边,“倒是这藕清甜的,又脆,清音化痰,太后多吃些才好。”
太后吃了,拿帕子揿了揿嘴角,笑道:“好好,到底是哀家调教出来的闺女,脑子清楚,做事也伶俐。哀家没有孙女儿,赶明儿你给哀家做孙女儿来罢。谌儿,你说好不好?”
这老太太,还有完没完呐!
玉纨在心里哀叫,感叹但凡上了年纪的女人,只要沾上保媒拉纤这样的事儿,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一样能变成个六国贩骆驼的张嫂李嫂。
这话的意味实在明显,李谌坐在凳儿上,手里一把洒金川扇儿,这会儿也不摇了,把它合起来收在掌心,一双桀骜的黑眸子也变得恭顺了,低眉道:“老祖宗喜欢,留下三姑娘说话儿,儿臣自然没的话说。”
显然,他答应了,就如同前世一样。
方才他那样慷慨激昂地鄙夷了她一番,这会儿又这么痛快地接受,玉纨感叹狗男人变脸之快的同时,下意识地又看向了玉娇。见玉娇低着头,埋藏了眼中的情绪,可两只手把帕子捏来揉去的,想必心里也正翻江倒海。
玉纨心里不由得好笑。
李谌嘴里说不在意什么吴太傅,身子倒是诚实得很。
玉纨的外祖父吴道元原是三朝元老,打高祖皇帝一路打江山下来的,几乎等同于商山四皓,皇爷面前都有座位的人物,李谌如何肯舍弃这一块肥肉?
上辈子为他人做了嫁衣,玉纨如今是死也不肯再嫁他的了。
然而听了李谌的回应,太后立即正眉花眼笑的,连着说了几声“好”,又道:“哀家这孙子已经是好了,再添了这孙女儿,可不是好上加好。回头凑齐了隔辈儿人,哀家也称得上全福了。”
众人听了,也都忙着附和,夸完了李谌,又忙着夸玉纨。
玉纨记得,前世没过多久,太后便下旨玉成了她与李谌的婚事。
一股血气顶上心头,择日不如撞日,她一鼓作气,咬紧了牙,忽然把玉碗交给了一旁的宫女,捏着裙子郑重上前,扑通跪倒在太后榻前。
“太后!”
玉纨叫了一声,攥着手儿,逼自己说出思量已久的借口,“儿臣愚笨,怎配做太后的儿女。只是前儿听宫里大师父说,要给太后找个佛前敬拜的替身,须得清清白白,顶好也是贵重出身的姑娘。儿臣家草莽寒门,多赖着太后才得了些荣华,儿臣想着,如今正是报答的时候,太后若不嫌弃,不如就选了儿臣罢。”
一语既出,众人都惊住了。
前头铺垫的好好儿的,准备唱一出金玉良缘,怎么忽然峰回路转,这戏里的女小姐没按着戏本唱,忽然闹着要出家?
太后首先反应过来,忙道:“好孩子,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不怕,告诉姑奶奶,姑奶奶给你做主。”又对玉娇道,“快把你姐姐扶起来,扶到哀家身边来。”
对着玉纨是血脉亲缘的姑奶奶,对玉娇又变回了一板一眼的哀家。
玉娇一怔,心里再不忿,也只得忍着忙应了一声,上前搀扶玉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