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盟主是女郎》安徒僧

84、何处埋奇骨

　　吐蕃铁蹄兵临城下不过是片刻的事，城头上的士兵眼见着吐蕃大军兵分三路，从三面向狄道城渐渐围来。此处地势平缓，视野开阔，众人一眼便望见吐蕃大军密密麻麻却井然有序的队伍，无数精亮的矛头和刀尖在日色下折射出凛冽的寒光，八面旌旗遮天蔽日，几乎掩住了那点熹微的曙色。

　　城内众人听着那得得的马蹄声以及铁甲摩擦相撞的声音，只觉那遮天蔽日的旌旗几乎也要笼罩了他们心头。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打听到前来攻打狄道的吐蕃大军在六千人左右，这还是因为吐蕃人联合突厥部落进攻北庭及安西，分去了他们大部分兵力。狄道被困近一月，粮草断绝，吐蕃人判断狄道已是囊中之物，便将大部分兵力调去支援其他地方。
　　但这七千兵力皆是精锐之师，又有蜃海楼相助，而狄道城内不过两千饿得眼发晕的兵士，兼一千多武林高手，和一群老弱妇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场不可能打赢的仗。

　　身后城内无数百姓叫喊着开城门降了吐蕃人，赵公安是个空有一腔报国之心却没什么主见的，求助地看向旁边的人：“各位英雄，如今吐蕃人兵临城下，咱们城中守卫只有两千，民心又不在我们这里，可要如何是好？”

　　谢还山道：“赵公何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咱们身怀武功，一个杀十个吐蕃人都绰绰有余，又何惧这六千吐蕃人？”
　　城头上的各路群豪纷纷附和，本来饿得萎靡又被城中百姓们扰得垂头丧气的士兵士气大涨，呼号声连绵不绝，在城头上起起伏伏。

　　赵公安心下也安定了不少，动容道：“多谢各位英雄相助！狄道若能渡过今日难关，改日击退吐蕃，赵某请各位英雄去我长安赵家喝酒！”
　　他这话音刚落，一支羽箭忽地从前方劈开空气扑来，赵公安只觉被一股大力拉了一把，那支羽箭已穿过他的发髻，将他钉在了背后的城墙之上。
　　严整的吐蕃大军之中，国师天明身骑白马，正从容地收回长弓。

　　正与赵公安说话的几人慌忙去扶他，赵公安吓得面色苍白，嗫喏不能言语，谢还山将羽箭拔了下来，崔景行愤怒地走过去，大声喊道：“天明！你身为大梁人，居然卖国求荣，与吐蕃贼人为伍，大梁没有你这样的国师！”

　　天明嘴角爬上一丝微笑，淡淡道：“将你们都杀了，又有谁知道大梁国师做了些什么呢？”
　　谢还山气得连连冷笑，怒喊道：“好，好！好一个将我们都杀了，你倒来试试能不能杀得了！”

　　天明微微一笑，不再言语，随意地打了一个手势。
　　盾牌手、□□手立即越众而出，投石车辚辚地推了上来，无数羽箭瞬间如流星一般划破长空，间或夹杂着大石，从三面冲向城头！

　　在羽箭和乱石的掩映下，一群穿得寒酸简陋的大梁流民被吐蕃士兵驱赶着背上沙袋，步履蹒跚地将沙袋扔进护城河。不少流民被乱箭射中，身子直接一歪，顺着手里的重量栽进护城河中，再也爬不上来。
　　赵公安看得着急，可是吐蕃人停留在弩箭所能及之外，他们拿吐蕃人也不能奈何，只能看着护城河被渐渐填平。

　　眼看着沙袋连着尸体把河水排出了大半，天明一声令下，手持长矛刀斧的步兵一拥而上，将云梯在城墙上架起，无数黑压压的吐蕃士兵从三面城墙往上爬。

　　赵公安当即下令放箭，箭楼上万箭齐发，如一阵乱雨朝云梯上的吐蕃人兜头落下。城中弓箭有限，无数滚木与擂石又从箭楼上被推下，巨大的滚木与擂石轰隆隆地滚下来，被蹭到一点便会掉一层皮，更多的人则是被正正击中，砸得头破血流，跌进护城河中。

　　城墙上的吐蕃士兵一时间死伤大半，但护城河也已被渐渐填满。
　　而吐蕃人却像永远杀不完一样，更多的吐蕃士兵一拥而上，顺着云梯向上爬去；一辆辆冲车被推过护城河，猛烈地冲撞着城墙。

　　城头上有士兵大喊：“箭用完了！”
　　赵公安脸色苍白，城中储备的羽箭并不多，现在羽箭、滚木和擂石都快用尽，他们还有什么办法？难道要让这两千有气无力的守城士兵，出去与齐整精神的吐蕃人刀剑相拼么？

　　正在这时，吐蕃人已经顺着云梯越爬越高，箭楼与城头上突然闪出无数剑光，却是各路高手纷纷施展出各自的武功，与吐蕃人拼杀了起来。
　　与谢还山所说不差，吐蕃人虽然装备精锐、骁勇善战，但只要不涉及排兵布阵，这群武林高手一个杀十个吐蕃人不成问题。

　　赵公安心下稍定，正觉得或许今日的守城战役胜利在望，脚下忽然传来一阵震动。
　　守城士兵与吐蕃人纷纷惊异地停了下来，难不成是地震了么？
　　赵公安等人的脸色却忽地难看至极。

　　果然，就在下一刻，城墙下的空地上突然鼓起一个个小小的坟包，举目望去，密密麻麻的竟有接近一千之多。
　　突然，一个坟包顶上的泥土被拱破，一只惨白的骷髅螣从坟包中钻了出来，全身刚刚脱离坟包，便如腾蛇化龙一般在空中恣意翔舞起来，竟有半个城楼那么高。
　　随着这一只骷髅螣破土而出，更多的骷髅螣从坟包中钻了出来，巨大的身躯在半空中诡异的扭动，骨骼碰撞间发出阵阵骇人的脆响，空地上顿时挤满了无数白骨之蛇。

　　所有人的脸色陡然转白，就连吐蕃士兵也未曾见过这些庞然大物，一时间挂在云梯上愣住了。
　　这是沾之即死的骷髅螣，活人只要被碰上一下，便会立刻化为一堆骨灰。

　　天明轻轻地打了一个手势。
　　无数骷髅螣忽然对准了瓮城城门，当先的一只骷髅螣以尾作鞭，一鞭击上了瓮城的城门。

　　城门纹丝不动。
　　赵公安松了口气。
　　可他这口气还未完全吐出，更多的骷髅螣尾鞭紧接着便甩向城门，破空之声接连响起，瓮城城门上瞬间出现了几道巨大的裂缝。
　　在众人目眦欲裂的目光中，瓮城城门轰然倒塌，一群骷髅螣立即如潮水般涌了进去。

　　瓮城乃是城门前一座半月形的小城，以作瓮中捉鳖之用。赵公安立即令人向被瓮城围住的骷髅螣放箭，但在各路高手一片绝望的注视下，每一支触及它们的羽箭都化作寸寸飞灰，骷髅螣的尾鞭再度击上最里面的城门！
　　与此同时，更多还在外面的骷髅螣扭动着巨大的身躯撞击着城墙，挂在城墙上的吐蕃士兵率先摔下云梯，在骷髅螣冰冷的注视中化作飞灰，随即城墙也跟着微微摇晃起来。

　　众人面如土色，城内的百姓怔怔地看着高大坚固的城墙竟在他们面前摇晃起来，人群中陡然发出一声带着哭泣的尖叫，人们在一片哀嚎中四散而去，纷纷回家中收拾细软，随时准备逃难。

　　崔妄虽然看不见，但她的刀也一直未曾停下。她面无表情地夺下一人手中的弓，抽一支羽箭拈在指尖，长弓拉满，身后撄宁帮她调整着角度，手指骤然松开，羽箭携着穿云之势直向对面的吐蕃大军中冲去！

　　这支羽箭在空气中拉扯出一道令人头皮发麻的鸣响，众人怔愣之下向吐蕃大军中看去，就见白马之上的国师躲也不躲，羽箭直接擦着他的身体过去，刺中了身后一名蜃海楼弟子，那弟子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直接从马上载了下去。

　　嘘声接连响起，有人小声嘀咕道：“装模作样，还不是对敌人手下留情，做给谁看呢。”
　　这人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让崔妄听见。
　　崔妄依旧面无表情，好像她一向灵敏的听力在这一刻失灵了一样。

　　崔景行忍不住回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眼睛看不见，你有本事倒是射上一箭啊！”
　　那人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蜃海楼的队伍中一片慌乱，天明身下的白马终究是受了惊，在一声长长的嘶鸣中，前蹄高高扬起，眼看着就要把天明从马背上甩落！
　　周围的蜃海楼弟子慌忙抢了上来，想要去拉缰绳。殷其雷纵身跃起，足尖在自己的马背上一点，身形直冲天明掠去！

　　聚在白马周围的弟子以为他要去救天明，不仅不拦，还大叫道：“坛主，快！”
　　殷其雷顺势在其中一人肩上一点，在那人的配合中飞身跃起。那白马仍兀自躁动不止，他直接从半空中扑落，在马头上狠狠一点，直踩得白马深深低下了头。趁着这一瞬间，他右掌直接向天明脖颈间的瓶子探去！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祭出刀剑就要冲上去，而马背上的天明却犹如身处风暴之眼，在一片疾呼中，眉眼沉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殷其雷，甚至连华服上的褶皱都丝毫不乱。
　　殷其雷心中忽然莫名一沉。

　　一支长矛突然从斜刺里冲了出来，直冲着殷其雷胸口而来！殷其雷侧身一翻，左掌虚虚地在那矛杆上一点，却忽觉后脑的头皮发麻，一股大力从背后陡然袭来！
　　背心忽地一凉，殷其雷低头，就见自己胸口多出了一截染了血的剑尖。
　　他的左掌没能拦住长矛，那雪亮的矛头一抖，“噗”的一声刺入了他的腹部。

　　城头上的辛无忧瞧见了这一幕，几乎魂飞魄散，大叫道：“二师兄！”

　　“哼，还好楼主有先见之明，没叫你这个小人得手。”
　　鬼蜮道人把剑拔了出来，殷其雷的身体软绵绵地从马背上跌落，滚进了黄土里。

　　鲜血和着黄土糊了他满脸，他的身体微微抽搐着，眼睛费力地看向端坐在白马之上、冷静地俯视他的天明。
　　天明满面慈悲而肃穆，见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微微弯下了腰，做出倾听的姿态。

　　殷其雷发出“嗬嗬”的呼吸声，间或夹杂着几个模糊不清的字：“我的族人……也死在，死在大梁的铁蹄之下……”
　　天明点了点头：“我知道。”顿了顿，“所以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想替他们报仇？”

　　殷雷却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你可知道……枯木老人是谁？”
　　天明摇头：“是谁？”
　　“他……他是我阿耶。”

　　他出生于吐谷浑皇室，却因为上一辈的权力倾轧从未在皇室中生活过一天。那日黄沙漫天，是枯木老人将他从沙子中挖了出来，告诉他
　　——若是想活得容易些，就别问你是谁，只要记住，我是你阿耶。
　　所以，他只有一个阿耶。
　　这便是他记忆的开始。

　　他在这世上的牵挂不多，枯木老人身死之后，这世上唯一还知道、记得他是谁的，便只有那个人了。
　　也不知他的腿好起来没有。

　　殷其雷眼中的神光在涣散，他吃力地抬起手来，天明愣了一下，弯腰握住了他的手。
　　“我……我叫……殷其雷……我的……阿耶……是……”
　　他的手骤然滑落。

　　何处埋尔骨，呼号傍孤城。【1】
　　他终究是没有名字，也无乡可回，只能随着无数忠骨一齐掩埋在陇右的黄沙之中。

　　辛无忧疯了一样就要冲下城头，城墙下面是无数骷髅螣，他被众人死死按住，只能瞪着通红的眼睛嘶喊着：“我要带我师兄回家！我要带他回家！”
　　崔妄手里的长弓“咚”的一声砸在地上。背后一道凉意顺着脊柱窜上她后脑，她瞪大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死死抓住撄宁的手臂，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还山也呆了一下，喃喃道：“原来殷少侠竟是深入虎穴，要帮我们铲除逆贼的么？”
　　旁边的人也都议论了起来：“原是我们错怪他了，他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想来他也不是故意要叛出万剑宗，是怕连累了师门名声吧……真是可怜！”
　　……

　　良久，崔妄轻轻地道：“终是我害了他。”

　　撄宁被她抓住的手臂轻轻扯动了一下，沉沉叹了口气，道：“阿眠，你不必自责，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旁的你都不须在意，我来替你解决。”

　　他藏在袖中的右手挽了个指诀，心念一动，天明周围所有的剑立即应念而动，腾空飞起，如一只只冰冷的眼睛一般，盯住了天明。
　　他挽诀的右手忽地被抓住了，满空飞剑瞬间失去了牵引之力，乒乒乓乓地落在地上。

　　崔妄道：“慢着，让我来。”

作者有话说

　　1.【宋】文天祥《金应第一百一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