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盟主是女郎》安徒僧

85、愿你们魂归故里

　　崔妄立即转身向城墙下飞奔而去。
　　各路高手见她先是阻止悬玉师祖出手，此刻又作落荒而逃之势，皆是怒不可遏，纷纷把攻向吐蕃人的刀剑对准了崔妄。

　　苍耳子怒喝一声：“崔贼！你这么快便现出原形了么？是不是你把殷少侠的身份泄露给天明那贼子的！”说着一剑便向崔妄刺去。
　　骷髅螣还在不断地撞向城墙，崔妄无暇理会这些人，抽刀一送，细雪在空中裂开一道雪亮的光，擦着苍耳子的长剑刺中了他的手臂，接着又挡开了递来的下一柄剑。
　　“滚！”

　　这一路上无数刀光剑影从各种诡异的角度向崔妄探了过来，尽管大部分都被紧跟而来的撄宁挡掉，但崔妄的身上还是多了不少细小的伤口。
　　她的狐裘已经变得残破不堪，被她自己的血染得血迹斑斑，就连面上也多了一道细小的血口，丝丝缕缕地往外渗血。

　　崔妄看都不看，直接飞掠到城墙之下。正逢巨大厚重的城门终于被骷髅螣撞出了一道缺口，崔妄听到声音，立即从缝隙中钻了出去！
　　撄宁紧跟而上，却被崔妄头也不回的一个手势制止住了。

　　苍耳子一招手，大喊一声：“放箭！”崔妄此刻与一群骷髅螣困在瓮城之中，只要向瓮城放箭，即便杀不了骷髅螣，也定能将崔妄射死在乱箭之中。
　　崔景行大叫起来：“不能放箭！不许！不许！”

　　赵公安犹疑了一瞬，抬手做了个按兵不动的手势，大声对城头上的士兵道：“先别放箭！”
　　苍耳子道：“赵大人！你这是放虎归山，崔贼与那国师是一路的！”
　　崔景行再也顾不得风仪了，大叫道：“闭上你的嘴！”

　　崔妄甫一出现在瓮城之中，不断撞击城门的骷髅螣便停住了。
　　它们僵硬地保持着呆立的动作，大脑袋却追随着空气中浮动着的蛊母之血的气息，乖顺地垂了下来。

　　崔妄抬手，摸索着将右掌放在离自己最近的一只骷髅螣的头上，遍布伤口的手掌抚摸着它的脑袋，一字字道：“我命令你们，后退。”

　　这只骷髅螣仰天嘶鸣了一声，紧接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摩擦之声咔咔传来，无数骷髅螣向崔妄伏下了巨大的身躯。
　　随后，在打头的骷髅螣的带领下，它们齐齐后退三步，转身安静地朝来时的瓮城城门口退去。

　　城头上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这就退了？”

　　天明目光沉沉地看着这边的形势，他紧紧拽着脖子上的玉瓶，想到还未到手的第二块令牌，大叫道：“不准退！”
　　无数骷髅螣的脚步不由得顿住了，它们空洞的眼睛望着远处的天明，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蛊母，蛊母与骷髅螣最为直接的联系便是蛊母之血，它们似乎在分辨应该听哪个的话。

　　“继续撞城门！”天明厉声大喊。
　　骷髅螣愣了愣，不少缓缓地转过身来。
　　崔妄的脸色极为难看：“连我的话你们也不听了么？后退！”

　　两道蛊母之血的气息挤压着藏匿在骷髅螣巨大身躯里的魂魄，它们的灵魂似乎被这两道命令撕扯着，痛苦地发出了长长的嘶鸣。

　　崔妄运足内力，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天明，后退！”
　　天明实在无法理解崔妄为什么要与自己作对，他大喊道：“那日我说得还不够分明么？我这是要救他们，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
　　崔妄心中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能够说服他：“你不要执迷不悟了，他们已经死了！”

　　“没有！没有！”
　　这句话就像触动了什么开关，天明陡然疯癫起来，端坐于白马之上的国师像一个孩子般尖叫着：“你看他们还好好地活着，他们能动、能跳，能听我的话！
　　“只要你帮我，他们就能重新活过来，你为什么不能站在我这边？！”

　　崔妄终于意识到幼时的玩伴已经不会再回头，她惨然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对天明还是对自己说的：“没用了，没用了……”

　　唇边挽起一个苦涩的笑容，崔妄轻轻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还是没能救得了你们。”
　　骷髅螣迟滞半晌，似乎终于听明白了她的话，骇人的大脑袋低了下来，乖顺地在崔妄怀里蹭了蹭。不知是不是崔妄的错觉，腥甜的风中似乎送来了阵阵低低的呜咽。

　　瓮城外的骷髅螣离她较远，受她蛊母血脉影响也小了许多，仍然坚守着自己收到的上一道命令，不停地撞击着城墙。
　　身后是无数狄道百姓的哭号，时不时还能看到大梁和吐蕃的士兵从城墙上摔落，化作片片飞灰。
　　烟尘与战火遮蔽了日光，明明时至正午，却天地失色。

　　崔妄对面前的这只骷髅螣呢喃道：“希望你们来世……不会遇到像我这样没用的蛊母……”
　　她后退两步，黑气忽然自她身上腾起，渐渐地漫上了她的身躯。
　　城头上的人看着这诡异的一幕，许多人未曾见过崔妄动用蛊母之力，也不知她在做什么，只知她全身上下都被翻腾着的黑气包裹，很快连片衣角都看不见了，有的忍不住发出了惊呼。

　　崔景行也从没见过她身上生出这么浓郁的黑雾，心下有些惊惶：“阿眠……你这是在做什么？”
　　崔妄的面容在黑气中若隐若现，愈发显得清俊而妖异，但她的嘴角紧紧抿着，显然动用蛊母之力耗尽了她全服心神，连话都说不出了。

　　远处的天明隐隐听到了这边的惊呼，但是瓮城高大的城墙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城中的情形，大叫道：“你在做什么？！阿眠！”
　　他随手抓住一个人，厉声道：“去看她在做什么！”
　　那人唯唯诺诺地应下，慌不迭地跑了出去。

　　崔妄对外界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撄宁想从身后制止她，但身负蛊母之力的崔妄也勉强算是半神之躯，此刻她全力运转体内的蛊母血脉，撄宁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也无法近她的身，甚至连那道城门上的缝隙也无法穿过。

　　“苗疆蛊母……有一种保命之蛊，叫做归魂蛊……关键时刻，即便身死也可保住魂魄不散……我现在用魂蛊将你们从骷髅螣的躯壳中逼出来，不过……不过我没试过用把归魂蛊用在别人身上，一旦不成……”
　　她咬了咬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去，“……便会魂飞魄散……你们可愿意？”
　　她也不管这些骷髅螣能不能听懂了，但这是冒险之举，她连十分之一的把握都没有，一定要说与它们听才能心安。

　　令她惊讶的是，瓮城内外的上千只骷髅螣忽然顿住了动作，它们向着崔妄的方向缓缓下拜，如同温顺的小兽一般伏在了地上。

　　泪水从崔妄爬满黑气的面上滚落，她颤声道：“好，好……”
　　再不犹豫，点点荧光忽然穿透她身上浓郁的黑雾，从她身上腾起，如同无数飞蓬一般摇摇晃晃地向骷髅螣飘去。

　　这荧光出现的一刹那，充斥着战火与哭号的战场忽然获得了一种宁静而又平和的力量，就连满空战尘在这荧光面前也纷纷退避三舍。

　　荧光四散而去，缓缓没入了每一只骷髅螣的眉心。荧光在头骨中愈燃愈烈，很快便生发出一捧青色的火苗。
　　魂火。

　　随着魂火的出现，上千只骷髅螣的庞大躯体骤然倒地，战场上如同响起了声声闷雷，就连大地都似乎晃了一晃。

　　天明这次看得清楚了，他发疯一样地尖叫起来：“你疯了？！这是归魂蛊，你会死的！”

　　崔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脸上终于漫上了一丝笑容。
　　她仰头道：“苦集，拜托你一件事！”
　　苦集探头向城墙下看去，应道：“崔盟主只管吩咐。”
　　崔妄道：“帮它们超度了罢。”

　　苦集愣了愣，随即应了声“好”，便盘腿坐下，默默念起了经文。城头上所有的佛门弟子也都随着一齐打坐，诵经声一时传遍整座狄道城的四面城墙，在城头上起起伏伏。
　　安宁与平静笼罩了每一个人的心头。在这漫山遍野的诵经声中，满空荧荧青火渐渐褪色、黯淡，最后消弭在了凛冽的北风之中。

　　天明不顾一群蜃海楼弟子的阻拦，从马上扑了下来，跌跌撞撞地向城门下跑来。
　　他的嗓子已经喊哑了，只能徒劳地张着口发出“嗬嗬”的声音，伸手去抓空中漂浮着的青色火苗。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魂火无形，轻盈地在他指尖跳跃着，他怎么都抓不住，反而狼狈地在布满鲜血与污秽的地面上摔了几个跟头。

　　崔妄嘴角含笑，却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向一边倒了下去。
　　跌落的一刹那，她漆黑的世界里忽然出现了点点火光，随着她的倒下而旋转颠倒。
　　崔妄笑了。
　　愿你们魂归故里。

　　归魂蛊已成，黑雾倒卷着钻回崔妄体内。撄宁终于能够靠近崔妄，他接住了崔妄跌落的身体，将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她的体内，可崔妄的眼睛却紧紧闭着，半天也不见睁开。
　　若不是她一息尚存，撄宁几乎要以为她已经死了。

　　骷髅螣的威胁已经不复存在，吐蕃人久攻城头不下，随即把目标对准了残破的城门，大批长矛手与骑兵向瓮城这边攻来。
　　赵公安立即对身边传令兵道：“快，用滚木及沙袋堵住城门！”

　　崔景行愣了一下，喊了一声“慢着”，紧接着飞速下了城头，在瓮城中找到崔妄与撄宁二人。他匆忙察看了一下崔妄的伤势，着急地道：“吐蕃人马上就要进来了，咱们先撤到城里。”
　　撄宁抱起昏迷不醒的崔妄，跟着崔景行一起退入城中。守在城门口的士兵立即用沙袋将城门上的缺口堵住，又推来滚木，牢牢地卡在城门上。

　　吐蕃军几乎是紧追着他们的步伐攻入瓮城之中，箭楼上万箭齐发，羽箭如雨点一般向瓮城中落下。训练有素的盾牌手立即擎起盾牌，将身后的长矛手遮得严严实实。
　　吐蕃人的盾牌也不知是什么做成的，黑亮的盾牌上映着太阳，里头一片金光滚动。城头上的弓箭手被这金光刺得睁不开眼，不少羽箭歪出了瓮城，掉落在一边的护城河里。

　　弓箭手的箭袋一个接一个地就快见底，吐蕃军见他们攻势稍弱，一队骑兵护着两辆冲车奔入瓮城，冲车上的撞锤一下一下地砸在城门上。长矛从城门的缝隙中探进来刺破沙袋，伴随着里头的沙子簌簌洒落，沙袋很快瘪了下去。高大坚固的城门犹如一扇残破的木窗，在冲撞中摇摇欲坠。

　　没了弓箭的士兵们把自己的身体当沙袋，牢牢地堵在城门口。赵公安与各路高手也从城头上下来了，他定定地看了两眼摇摇欲坠的城门，像是下定了决心，转头对崔景行道：“崔老弟，狄道百姓就拜托你了。南城门临水，兵力薄弱，你带着他们从南门冲出去，赶快上船离开！”
　　崔景行瞪大了眼睛：“那你呢？你不跟我们走？”
　　赵公安道：“我在这儿给你们守城门，争取时间。你们先走，我随后就跟上。”

　　崔景行瞬间明白了他的打算，失色道：“你，你这样做根本没有意义，城门迟早会破，你何不跟我们一起走？”
　　赵公安摇头道：“将士不走，我身为陇右节度使，如何能先走？”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士兵眼中忍不住渗出泪来。他们中许多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虽驻守狄道这样的边陲重镇，却从未真正与吐蕃人真刀真枪地拼过命。如今吐蕃大军压境，他们心中不是不怕的，可是听到节度使的这番话，他们慌乱的心中竟获得了些许安定。

　　城门更加剧烈地摇晃了起来，谢还山拽了崔景行一把，道：“狄道百姓还在等着我们，先把他们送走！”
　　崔景行也知道孰轻孰重，可他怎么都没法让自己掉头就走。
　　他与赵公安相识的时日不多，这人虽身居高位，却不是什么将相之才，与自己向来崇拜那种英雄豪杰大相径庭，可他却实在难以看着对方就这么赴死。

　　崔景行被扯得一踉跄，脚下跟着谢还山走了两步，眼睛却还死死地盯着赵公安。
　　赵公安忽然低声道：“崔老弟，你出身崔氏，年纪还轻，好好地回去。只要你能活着，就不会有更多的人死去。赵某虽没用，可我毕竟是陇右节度使，这里就是我的战场，我哪也不去。”
　　崔景行身子巨震。

　　就在他怔愣的瞬间，谢还山等一群人已经扯着他走远了。赵公安也不再看他，他和士兵们一起去城墙下搬起了巨大的沙袋，一步一顿地把沙袋堆上了城门。
　　他的身影愈来愈小，愈来愈模糊，渐渐地消失在了崔景行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