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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黎明之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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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批百姓及各路高手退回狄道,原先没能渡河的人在南城门等得心焦,差点就要跳河游过来,直到闻到河面漂来一股淡淡的桐油味,众人心中皆是一沉。
就当他们以为先批渡河的人已经葬身火海时,他们居然又乘着一艘艘更加结实宽敞的双层大船都回来了。
眼见天色已泛青光,大家一边解释着,一边又退回狄道城歇下了。
只是从第二天起,城中渐渐流传开来武林盟主崔妄与国师天明有旧的传闻。那日崔妄与天明的交谈众人都看在眼里,这二人明显相识多年,对于这位陌生的国师,他们新上任的武林盟主显然比任何人都要熟悉。
传言越传越离谱,什么样的猜测都有。那日他们做了周全的准备,最后却铩羽而归,尽管人都平安无事,还是有人忍不住想到这个计划本就是崔妄提出的,若是崔妄早已与天明暗度陈仓,就是要把他们引出狄道,好叫他们葬身火海呢?
更何况许多武林高手自负于自己的修为,觉得当日若是拼死一搏,也未必赢不了那些骷髅螣。但崔妄却下令让他们撤退,谁知道是不是藏着别的心思?尤其是看到崔妄与那只骷髅螣温言细语的人,更是坚定了心中的猜测。
在这之中最为羞愧的要数各大门派的高手,他们自诩清流正道,结果却选出来这么一个盟主——武林盟主与魔教教主是旧友?这说出去恐怕天下没人会信,即便是有人信了,也要嘲笑他们这群人有眼无珠。
渐渐地,人们看崔妄的眼神都变了。她刚来那日收获的敬佩与感念全部消失不见,人们仿佛在看着一个背叛他们的盟友。
随着弹尽粮绝的那一日渐渐逼近,人们在重压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了,心头压抑的情绪濒临崩溃。崔妄仿佛成了所有绝望与埋怨的靶子,他们仗着崔妄看不见,用最恶毒的眼神鄙视着她,在她经过时,还要在地上唾一口。
巧姑也跟着青渠跑出来了,她似乎天生有一根不服气的反骨,见到有人唾她非要反唾回去,追着人家跑了大半个狄道城。
崔景行的脸色也不好看,大有这群人若是再这么做,就要把他们赶出狄道的意思。可他既身无官职,此刻又处于这种绝境之中,根本没人会在乎他崔家子的身份,连理都不去理他。
最后还是撄宁解决了这种乱象。每每见到有人这么做,他直接长袖一拂,一柄闪着寒光的剑便插在了对方面前,唬得那人动都不敢动。随着阴阳怪气的人越来越少,丢剑的人越来越多,这些表面上的不忿都渐渐潜了下去。
崔妄倒是十分坦然,她索性待在自己的那个小房间里睡大觉,好像此刻仍然身处青城的那个小茅屋里似的,外面的风雨再猛都与她无关。
而带领上百昆仑弟子前来支援的青渠却在第一个晚上露了个面之后,便再也没了什么动静。她好像只是带了船来解众人的燃眉之急一样,对于其他的事就再也不管。许多人天天在昆仑派所住的客栈外晃悠,但都被昆仑弟子驱赶了,青渠连门都不出,更遑论见人。
吐蕃人似乎摸透了狄道城中这群人的心理,在第二十天的时候,吐蕃大军突然出现在了城外五十里之处。
第二十一天,吐蕃人前进了十里,在城外四十里之处扎营。
第二十二天,吐蕃人只距离狄道三十里。
这般一天往前挪一点的做法,宛如钝刀一刀刀地割在狄道百姓的心上,他们计算着还有多少时日吐蕃人便会屠城,绝望却无能为力。
第二十三天,赵公安与崔景行开始组织兵力,在城门口铺架刺绳和地涩。这群士兵很多已经连续一周喝的都是不见米粒的米汤,依然拖着无力的身体沉默地做着手里的事。
而城内的百姓却已经受不了了,有人提出不如直接降了吐蕃,总好过大家一起在这里挨饿,说不定若是被吐蕃人接受了还能给他们一口饭吃。
赵公安一边安抚和镇压百姓,一边还要费心应对即将到来的吐蕃人,愁得头上都生出了不少白发。
第二十四天,狄道城中一片死寂。
这天夜里,不知道多少人一夜未眠。崔妄站在城墙上,北地平日里向来风雪呼啸不绝,不知为何今夜却十分寂静,头顶低垂的星空也显得愈发寥落。
城中忽然响起了梅花曲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夜空下呜咽。崔妄似有所感,低下了头,慢慢地从城墙上踱下来,走到了她系小罗的那棵古柳下,摸了摸小罗的大脑袋。
这几天小罗也没怎么吃顿饱饭,一看到她,被养得娇气的小罗打了一个冲天的响鼻,大概也是知道现下是个什么情况,不情不愿地蹭了蹭她。
一条淡淡的黑色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崔妄的耳朵动了动,周身的气息忽然就变得轻松起来,她背靠柳树,抱着手臂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殷其雷也不知在蜃海楼里学了什么功法,整个人淡得真的像条影子一般,隐匿在月光在墙角投下的阴翳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有人,也就唯有靠耳朵辨位的崔妄听出是有人来了。
殷其雷直截了当地道:“那些骷髅螣怎么解决?”
崔妄挑了挑眉,也不奇怪殷其雷会找上自己,直接道:“天明那里应该有一个小瓶子,里面装了一瓶血,那个瓶子是用来控制骷髅螣的。”
殷其雷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这个瓶子,被他随身带着,挂在脖子上。如果要毁掉这个瓶子,可能有点难。”
崔妄知道他说的“难”是难在哪里,微微笑了笑,道:“还有个最简单的办法,杀了他,然后把瓶子里的东西倒进河里。”
殷其雷又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和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崔妄语声淡淡:“不夜城的人都死在他和波旬手里。”
殷其雷瞪大了眼睛,他有想过这两人是不是因为什么恩怨分道扬镳,却绝没想过竟会是这个原因。何况天明……他不是苗疆大祭司吗?
但要让他在崔妄和天明中间选一个相信,他当然是信崔妄。
殷其雷道:“我会想办法,你也小心。”
崔妄笑道:“是你小心才是吧。我还不至于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打不过就跑呗。”
殷其雷看着崔妄细长的、仿若盛满笑意,却没有光芒的眼睛,心里不知为何,却笃定对方不会抛下这一城人独自逃命。
他知道,崔妄与他们都不一样,可他就是莫名相信。
……
殷其雷走后片刻,那处墙角里忽地又闪出一抹白色的身影。
崔妄有些诧异:“……撄宁?”
从那日在青城山下说开了之后,撄宁就像是找到了正当的理由,无时无刻不跟在她身边。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沉默而又固执。
崔妄自然开心,也就随他去了。只是她没想到,不过是夜里出来一会儿,撄宁就要跟出来。她无奈道:“我就是起来上个茅厕,你不用也跟着我吧。”
撄宁眨了眨眼,道:“我听到了。”
崔妄顿了一下,道:“听到就听到了呗。”她和殷其雷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的事,有什么不能被听见的。
撄宁问道:“那瓶血是谁的?”
崔妄沉默片刻,道:“我的。”
撄宁的下颌线条绷紧了,道:“他为何会有你的血?”
崔妄也没想瞒着撄宁,从善如流道:“当年波旬想献祭不夜城上千百姓,罗浮大阵运转了一半,我用骷髅螣把他们的魂灵保了下来,让天明拿去超度。那瓶心头血,是可以号令骷髅螣的。”
撄宁顿了一下,问道:“疼么?”
崔妄扯了扯嘴角:“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不该问我有没有办法对付骷髅螣么?我倒是能用蛊母之力号令这群骷髅螣,但只要那瓶血在他手里一天,他就一天拥有和我一样的能力……”
撄宁打断她,再问了一遍:“疼么?”
崔妄:“……疼。”剖心头血之痛,无异于挖骨敲髓。
气氛有点沉默,这沉默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不能忍受,崔妄试图让气氛轻松起来,摊了摊手道:“疼也没用呀,他们还不是成了一副活死人的样子。唉,白放了小半瓶血。”
眼前忽然拂过一道风,崔妄只觉撄宁的手掌覆上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就听到他沉沉的叹息:“与你无关。”
“他们的死,与你无关。”
崔妄忽然愣住了。
五年来,当年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孰是孰非已不可追,撄宁是第一个告诉自己“与你无关”的人。
心脏像被一瞬间抓紧又放开,又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像根羽毛一样轻盈又自由。
撄宁忽觉掌心有点湿润。他眨了眨眼,才渐渐反应过来,略显慌张地就要把手撤开,却被崔妄一把抓住了。
崔妄就着这个姿势,声音闷闷地道:“撄宁,我觉得狄道城的人我也救不了。”
撄宁怔怔的,局促而又僵硬地看着自己的手,道:“这群人的生死,不是你的责任,你本不用来的。”
崔妄道:“你一个上古灵物,难道不该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么?”
撄宁坦诚道:“灵气召唤,不得不为而已。”
崔妄略有些惊讶,想了想又觉得理所应当,这才是她认识的撄宁。她笑了笑,道:“倒也不必这么悲观,就算殷其雷除不掉天明,我也是有我自己的办法的……”
撄宁拿开自己的手掌,看了她一眼。
崔妄无所觉,咂嘴道:“只是有点损。啧,没想到重来一回,还得用这么损的法子。”
撄宁低头看她:“什么法子?”
崔妄思量片刻,若无其事地道:“撄宁,这次我就不赶你走了,不过,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撄宁道:“什么事?”
崔妄踮着脚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撄宁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崔妄心头觉得有些不妙,就听撄宁一字字道:“不要胡说。”
居然生气了,崔妄惊讶又心虚地想。她拽了拽撄宁的袖子,道:“不要这么小气嘛,我就求你这么一次,你就答应我呗。”
撄宁不说话,崔妄就继续拽他的袖子,力道幅度大得几乎把他的外衣扯下来,“答应我呗。”
撄宁却活像是被刀架在脖子上一样可怜,他死死地抿着嘴唇,不肯说话。
崔妄叹了口气,一头钻进他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胸前蹭来蹭去,索性换了个话题:“撄宁,等此间事了,咱们回黑竹坪吧。你愿不愿意?”
撄宁怔了一瞬,低头看她:“当真?”
崔妄在他怀里点点头,道:“就咱们两个人,加上小罗,再也不出来了,也不管什么陇右,什么天下百姓,这个武林盟主也不要了,反正本就不是我自己想做的。”
撄宁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崔妄能感觉到他的喉间震了震,传来令人心安的声音:“咱们现在就可以回去。”
崔妄失笑:“你怎么比我还急?都已经到这一步了,挨过明天再走也不迟啊。”她又戳了戳撄宁的胸膛,道,“你还没说你愿不愿意呢。”
撄宁点点头,道:“愿意。”
崔妄笑道:“那就说好了,咱们都不准失约。”
撄宁淡淡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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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天一早,整个狄道城的公鸡开始一起打鸣。小罗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感受到了别的什么危机,和全狄道的公鸡一唱一和,直把崔妄吵得不得不起来用一把草料堵住了它的嘴。
小罗呸呸呸地吐出来,对她怒目而视。
崔妄拍拍它的头:“有吃的就不错了,现在连战马都吃不饱,谁有空管我们啊。”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走到城头上。
每过半个时辰,就有一名传令兵奔上城头,向赵公安报告吐蕃大军的位置。全城上下严阵以待,画角厉哀高亢的声音冲破了沉沉低垂的天幕,一线曙光终于从淡青色的长空中露了出来。
苦集也在城头上,他坐在城头一角,面前摆着的一张小几上放着一把红泥小炉,旁边摆了几只小茶杯。他对着面前的茶水一脸苦大仇深,喝了一口又放下,沉沉地叹了口气。
见到崔妄出现,苦集怕城头上人来人往的,会撞到看不见的崔妄,他站起来道:“崔盟主不如这边坐。”
崔妄跟崔景行打了声招呼,一坐下便听到了水沸的声音,一股茶香飘了过来,崔妄笑道:“方丈倒是临危不惧,好雅兴。”
苦集苦笑着也给崔妄斟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贫僧入少林之前不过是个乡间野人,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哪里来的什么雅兴。昨夜实在是难以入睡,今早寅时便醒了,赵公看我在城头上走来走去,看得他心烦,命我坐在这里喝茶……你说,你说我怎么喝得下去啊?”说着,他又伸长了脖子,朝城外的方向望去。但吐蕃铁骑大概还有一些距离,此时肉眼还看不到。
崔妄大笑起来,苦集惊讶又无奈地看着她,道:“贫僧不如崔盟主,如此困境,盟主仍能纵声一笑,贫僧忝为方丈,确实是急躁了些。”
崔妄道:“方丈自谦了。吐蕃人这般温水煮青蛙地折腾咱们,不急躁才奇怪。无垢将方丈之位交予大师,大师便该对自己自信些。”
提到无垢,苦集神情黯然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方丈去了哪里,现下可还好。”在他的眼里,即便无垢是个小他几十岁的少年,即便他与波旬真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始终是他们少林的方丈。
崔妄也停顿了片刻。现下陡然提起无垢与波旬,那些曾经的恩怨仿佛变成了纸上的画,又像是海里的蜃楼,隔着蒙蒙的一层雾气,看得愈发不真切了。
她有些感叹,无垢算是她真正的朋友,她欣赏他的义气与柔善,更欣赏这位少年方丈身上的铮铮铁骨。只可惜她从头到尾还未能见上一面自己这位挚友,也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感叹间,苦集又道:“若是无垢方丈在,定能力挽狂澜,救我大梁百姓于危难之中。”
力挽狂澜,崔妄琢磨着这几个字,这是人们最喜欢用来形容无垢的说法。她点点头,道:“若是他在,一定可以。”
苦集看她眉间有淡淡的隐忧,想到崔妄毕竟是如今的武林盟主,自己在她面前大夸无垢的本事,似乎有点不把她这个盟主放在眼里的意思,不由有些歉意地道:“贫僧不是小瞧盟主的意思,只是,只是……”
崔妄淡笑道:“无妨,我确实不如无垢。”这话她是认真的,她确实没有无垢那样的本事,也没有他那样的担当。
她的心眼甚至有些小,小到只容纳得下她和撄宁。
苦集踌躇半晌,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但他不是个能憋得住的性子,还是开口道:“崔盟主可知,有些人在明,有些人在暗,盟主身前身后,都有人想要你的性命。”
他这话说得隐晦,也不知道崔妄能不能理解。自从那晚夜渡失败之后,各路群豪就已经对崔妄起了疑心。为了防备崔妄在今日吐蕃人兵临城下之时作乱,以苍耳子为首的一帮人早已纠结势力,打算在今日对崔妄暗下杀手。
崔妄武功再高,也难防暗箭,更何况还是一众高手的合围。
前有吐蕃人的铁蹄与蜃海楼的骷髅螣虎视眈眈,后有一众武林高手蠢蠢欲动,这两方势力都想等着崔妄这头狮子最为松懈之时给她致命一击。
若是说谁今日的处境最为险峻,恐怕要属崔妄无疑了。
崔妄纵声长笑,浑不在意似的,墨色的长发在淡青色的晨曦里随风舞动。
她一口饮尽杯中茶水,站了起来。远处地平线上一道滚滚的烟尘已经在向这边快速卷来,几乎遮天蔽日,听在崔妄耳中便是隆隆的一阵震响。
城楼上的士兵骇然变色,苦集也站了起来,张望着远处的形势。
崔妄笑道:“多谢方丈提醒。”
苦集一愣,摇了摇头:“贫僧只是不忍看盟主受难。”
崔妄面向那道烟尘的方向,感受着吐蕃的千军万马之势,忽然道:“方丈为何信我?”
苦集顿了顿,知道崔妄说的是她那封信。
苦集道:“说来惭愧,贫僧非信盟主,而是相信无垢方丈罢了。”
崔妄垂头笑了笑,笑声愈来愈大,在一阵长笑中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