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盟主是女郎》安徒僧

82、我看不见你们，你们也看不见我

　　不得不说，各大门派的高手还是小瞧了这群蜃海楼的人。他们的武功路数奇诡霸烈，闻所未闻，且这一片土地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众人施展不开，一开始竟落入下风。
　　好在他们都是绝顶高手，在摸清蜃海楼的武功路数后，很快将战局扭转，渐渐占据了上风。

　　突然，人群之中发出了一声惨叫！厮杀之中，这种惨叫实在太过正常，不过是被砍了一刀或是中了一剑，没人去刻意理会。
　　可当惨叫一声接一声地响起，且全出自正道高手身上时，混乱的人群中终于有人发觉不对，纷纷避让开那片惨叫的人群。

　　只见中间空出来的一大片空地上，横七竖八地烙印着几个黑色的人形，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射着璘璘的幽光。
　　各路高手看得头皮发麻，因为这些黑色人形都是用粉末堆成的，也就是说，这些在片刻之前还活生生的人，竟然在顷刻之间变成了一堆骨灰！

　　有人失声惊呼：“这是什么邪术？！”
　　随着这一声惊呼，僵硬的众人纷纷退到一丈开外，生怕被这些粉末沾上似的。

　　天明的面上神色不明，他毒蛇一般的视线缓缓划过说话那人的脸，嘴角勾起一个冷笑，声音却如情人间的呢喃：“他说你们是邪术呢，还不快出来给他们瞧瞧。”
　　众人心中一阵惊慌，他在和谁说话？
　　随着天明这一句话音落下，众人脚下的地面忽然传来一阵簌簌的声音。伴随着这声音，平坦的土地竟开始微微晃动。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退开两丈之地，就见泥土中突然隆起一座座小小的坟包。下一刻，坟包顶端被从里拱破，一条条白色的蛇从坟包中钻了出来。
　　这些白蛇通体如玉，每一条都至少丈许长，高高地昂起脑袋弓起身子，做出攻击的姿态。

　　但最令众人矍骇的是，每一条白蛇都长着一个脑袋，人的脑袋。只是上面已血肉全无，只留下光秃秃的头骨，额下两只黑漆漆的空洞冰冷而又麻木的直视着众人。而它们的身体竟也是由一根根人骨接连而成，由粗到细，所以看着才会像一条白色的巨蛇。

　　地上的坟包还在不断涌现，越来越多的白蛇破土而出，这一片不大的土地不一会儿便挤满了一模一样的白蛇。
　　各路高手护着身后的百姓纷纷后退，惊骇莫名地看着面前的一只只庞然大物。有人声音都在颤抖：“这是些什么东西啊？”

　　崔景行的眉头缓缓拧了起来：“我怎么觉得……这东西好像有点眼熟？”
　　旁边的赵公安和苦集立马看过来。
　　崔妄看不见，问道：“是什么？”
　　崔景行道：“很奇怪的蛇，好像是用人的骨头串联起来的。”

　　细雪刀锵然落地。
　　崔妄一把抓住撄宁的胳膊，道：“你也看清楚了？人骨做的蛇？”
　　撄宁沉默片刻，道：“是。”

　　制作骷髅螣的方法，曾经的红夫人知道，身为蛊母的崔妄也知道。
　　而红夫人和她的那一根半成品的骷髅螣，被一把火随着极乐之地一起烧没了。
　　这世上唯一存留的骷髅螣，只有五年前崔妄亲手炼制的那一批。
　　——不夜城的一千名百姓。
　　为了阻止罗浮大阵攫取他们的神魂，崔妄把他们的尸体尽皆炼制成骷髅螣，也将他们的神魂永远留在了一副副骨骸之中。

　　崔妄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面前的东西，这一刻的她终于看起来像一个瞎子了。她忽然觉得眼前似乎能够看到一点亮光，可无论她怎么瞪大眼睛，那点微光都十分微茫——她看不见他们。
　　没有办法，她向着一群骷髅螣走了过去。

　　在场的人除了撄宁没人知道她是蛊母，崔景行吓得几乎跳了起来，和苦集一起连忙拉住她：“你干什么去？！”
　　崔妄挣脱他们，继续脚步缓慢地往前走去，停在了离她最近的一只骷髅螣面前。

　　这只骷髅螣异常高大，行动也十分敏捷，方才就是它用尾鞭抽中数人，将他们化为骨灰，此刻也沉默地立在最前面。
　　崔妄伸手，摸到了它冰凉的白骨。

　　“崔妄你疯了么？！它有毒！”

　　崔妄好似没有听到一样，它的手顺着骷髅螣的白骨一路摸了上去。蛊母的血脉在体内叫嚣，熟悉的剧痛再次沿着经脉爬上来。
　　她知道，面前的这个庞然大物就是一只成熟的骷髅螣。

　　令身后众人惊异的是，她放在骷髅螣身上的手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只凶恶的骷髅螣失去了它的毒性，彻底变成了一只有着庞大身躯的玩具。

　　崔妄道：“你是谁？”
　　骷髅螣缓缓将它的脑袋垂了下来，头骨上的两只黑洞冰冷地对准她，仿佛也想要看清她是谁。
　　崔妄道：“别看了。我看不见你们，你也看不见我。”

　　骷髅螣的动作僵硬了半晌，缓缓摇了摇头。在他的带领下，所有的骷髅螣缓缓伏下身体，以跪趴的姿势蜷缩在地面上，无声地向她跪拜。
　　跪拜赐予他们永生的蛊母。

　　崔妄像是才想起骷髅螣有毒性，踉跄着退开一丈的距离，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或许还是应该认个错？为没能将它们从罗浮大阵中救出来，为把它们变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以至于它们的灵魂到现在都不得安息。

　　“对不起。”
　　骷髅螣缓缓摇了摇头。

　　崔妄道：“九姑婆和阿芊在哪里？”
　　听到这个问题，骷髅螣庞大的身躯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众人居然从它的身上看到了沉思，好像在思考这两个名字究竟是什么东西。

　　半晌过去了，这只骷髅螣再次跪伏下去。
　　它们化为骷髅螣之后，就再也记不得生前的事了，记不得自己是谁，也记不得来自哪里，又做过什么事。
　　忙忙碌碌几十年的红尘生活，在它们定格在罗浮宫里的那一刻荡然无存。
　　崔妄想，或许它们只是出于蛊虫对蛊母的本能，才向她如此虔诚地跪拜。

　　崔妄站起来，转向大概是天明所在的方向，道：“你为什么没有送他们去超度？”

　　天明似乎激动了起来：“因为，因为我找到了复活它们的方法！”他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的发现、以及即将到来的成功分享给崔妄，“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找到问天令，我就可以复活他们，不夜城就可以回来了，你难道不想看到么？”

　　崔妄道：“不想。”

　　天明沸腾的热血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他愣了一下，颤抖的指尖缓缓平复，他略带茫然地问：“为什么？”
　　顿了一下，又道：“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用他们的性命去和波旬做交易，所以我在弥补，我在挽回啊！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站在我这边？”

　　天明心里委屈极了，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崔妄相信，他是真的知道错了。
　　五年前他一个人站在罗浮宫的废墟里，行走在空荡荡的不夜城里时，他也有过一死了之、向不夜城的百姓赎罪的念头。
　　他之所以活到现在，是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必须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哪怕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他也要带回不夜城的上千百姓。

　　所以他不怪崔妄，也不求崔妄能够原谅他，他只是希望她不要阻拦自己。毕竟他坚信，他是在做她也想做的事情。
　　可是崔妄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崔妄道：“你想找问天令，找你的就是，掺和大梁和吐蕃的战事做什么？”

　　天明扫了一圈她身后密密麻麻的人，压低声音道：“你上前来，我只说与你一人听。”

　　崔妄道：“不必。你不愿说就罢了，我也能猜到几分，无非就是太后掌握着最后一枚问天令的下落，不然还能有什么事让你跟条狗似的替她忙前忙后。”

　　天明面色一寒，咽下喉间的一口气，沉沉道：“你一定要拦我么？”

　　崔妄冷笑道：“你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做的事都是这么荒唐。可见不夜城灭城的事情并没能让你长教训。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永远都不知道怎么留住你身边的人。”

　　天明尖叫道：“我说了我错了！”

　　崔妄只觉得这样实在没什么意思，也不想再同他说话了，她走回身后的队伍中，对崔景行道：“我们撤吧。”
　　崔景行道：“怎么撤？船都没了，下水就是一个死。”
　　崔妄顿了顿，道：“你也看到了，这些东西沾上就死，比下水死的还快，能有什么办法？”

　　崔景行也知道这些庞然大物的厉害，他苦恼地看向身后的河水，水面上的火随着桐油漂远渐渐变小了，可是他们依然没有船。

　　“快看，有船！”忽然有人指着一处地方尖叫了起来。
　　远处的河面上，一片片巨大的阴翳转过一片丛林，渐渐地显现出轮廓来。那赫然正是一艘艘巨大的双层船，每一艘船的船头上都立着两人，手中举着火把。河面上的桐油已经散尽，船队的速度看着不快，可就在众人惊诧的这一会儿，已经一转眼便到了近前。
　　随着船队靠近，众人也渐渐看清，打头那艘船上立着的那条细瘦的人影有些眼熟。

　　苦集遥呼道：“可是昆仑派青渠先生？”
　　昆仑派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或许是因为郁霜衣继任掌门以来女弟子越来越多，她们不喜欢外人叫她们“姑娘”，非要叫“先生”才可以。随着这个称呼渐渐流传了开，如今外人就连称呼郁霜衣也多要叫一声“郁先生”了。

　　打头那人戴着一个斗笠，声音便从那斗笠下飘渺地传来：“昆仑派青渠奉掌门之命，前来助各位一臂之力。”

　　岸上的众人欢叫了起来，心头的重压终于卸了下来。他们差点以为今夜就要死在这个地方，没想到峰回路转，一时间都是心情激荡，有些普通百姓甚至抹起了眼泪。
　　有些人悄悄地回头，就见蜃海楼的人竟然也不阻拦，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没有看到远处驶来的船队一般。

　　赵公安和崔景行赶紧安排众人上船，每艘船上都载满大量的百姓和少数武林高手，整整用了十艘船才将所有人都带到船上。

　　临上船的一刻，崔妄侧了侧头，远处的天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向她这边看过来。
　　崔妄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巧姑来，如果一切都颠倒过来，如果天明才是郁霜衣的孩子，他还会做出像今天这样的事情么？他会不会也和青渠一起，站在船头，意气风发地对众多高手说一句“助各位一臂之力”？
　　可惜，这不过是想想罢了，他终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