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盟主是女郎》安徒僧

81、夜渡

　　崔妄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非要来。她知道，自己即便有通天的本事，对于这场胶着的战争也没什么帮助。
　　没办法，所有人都不想大梁打赢这场仗，她一个人难道真的能力挽狂澜，这不是笑话么？

　　但她还是来了。
　　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茫然又困惑地来到了狄道。

　　可当她真的走在狄道城中的大道上时，她矛盾而分裂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
　　她对崔景行道：“我一个人去南城墙上看看。”

　　说是“看看”，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
　　狄道西侧有一条河绕城而过，在南城墙外一水横过，向东流去。此时已是暮春，河畔一边是一亩亩良田，另一边盛开着一丛丛不知名的黄色小花。春季雨水多，河水涨得也快，一路欢快地向东奔腾而去，往东不到两千里便是长安，再往东便是建康。

　　崔妄把小罗系在城墙下的一棵柳树上，一个人上了城楼。她听着河水拍打堤岸的声音，心知天明也正在某个地方望着狄道。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得知天明就是蜃海楼的楼主之后，崔妄很轻易地便能勾勒出这五年来天明的行踪，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自己怎么也找不到他。
　　天明早在五年之前就东渡扶桑，加入蜃海楼，又花了两年时间成为楼主，紧接着带领蜃海楼重返中原，大肆搜寻两块问天令的下落。
　　和太后合作，想必也是因为二人之间有某种交易，或许太后会知道问天令的下落？

　　只是他这般大费功夫，又是为了什么呢？不夜城都没了，她这个蛊母也觉醒了血脉，他还有什么未竟的愿望？

　　崔妄摇了摇头，她不想再揣测天明的想法。她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再去找辛无忧商量下一步的对策。这次万剑宗也来了不少人，只是麻衣雪因有腿疾而来不了，说不定临行前会告诉辛无忧联系殷其雷的方式。

　　崔妄到了赵公安命人给自己收拾的厢房，把背了一路的细雪和撄宁小心地放在桌上，摸去屏风后面换衣服。她一路赶来，狐裘虽然外面看着还算干净，缝隙里却塞满了沙子。她将狐裘和外衣都脱下来抖了抖，直到自己冻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才披上外衣。

　　正在系腰带的时候，房中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崔妄愣了一下，顾不得穿好衣服就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伸手朝前面摸去：“撄宁，是你么？”

　　撄宁浑身上下就裹着几根布条，还被他骤然变大的身体给撑破了，崔妄这么一摸，直接就摸到了他的胸膛上。
　　崔妄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居然还顺手抓了一把。

　　撄宁浑身巨震，刚刚想要说的话也说不出了，眼睛眨了眨，呆呆地看着崔妄。
　　——阿眠，这是在干什么？

　　崔妄也终于觉出了尴尬，尤其是手下肌肉的触感僵硬得跟块石头似的。她扯了扯嘴角，干笑道：“你皮肤还挺好哈，哈哈……那啥，要不要我给你找件衣服来？”

　　一道白光闪过，撄宁那袭不染尘埃的白衣又上了身。崔妄的脖子上还沾着点沙子，就贴着她的红衣藏在领子里，撄宁伸手用指腹给她擦去了，道：“好久没见你穿红衣了。”

　　崔妄脖颈皮肤下的血脉一颤，一个激灵从脖子直窜到天灵盖，难得结巴了起来：“说话归说话，动手动脚做什么？”

　　撄宁不明所以，乖乖地与她道歉：“我看你脖子上有沙子，以后不这么做了。”

　　这话被他说出来，崔妄心里又有点不舒服了，一边绕过撄宁去摸桌上的茶水，一边蚊子似的哼哼道：“也不是就不可以……”

　　撄宁没听清：“你说什么？”
　　崔妄就敢小声地嘀咕，哪有胆子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她面上一热，索性把下巴抵在撄宁后背的肩胛骨上，小猫似的一阵磨蹭：“我说我累啦……”

　　撄宁一动不敢动，有心让崔妄靠在自己背上休息一下，就保持着这个背对的姿势道：“那……休息一会儿？”

　　崔妄又蹭了蹭，鼻尖满是撄宁身上清冽的气息，满足地勾起了嘴角，嘴上说的却是：“我是说，心里头累……”话说到一半，崔妄却又不打算说全了。她总是习惯这样，有些事情总是说不出口，哪怕是面对着撄宁。

　　撄宁总算是聪明了一回，福至心灵地道：“是因为蜃海楼？”
　　一路上遇到的伏击他也看在眼里，有些拿着剑冲上来的，都不用崔妄，他直接就替她解决了。现在他们都被困住这里，前有吐蕃人，后有蜃海楼，狄道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孤立无援。

　　崔妄闷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蜃海楼的楼主是天明，他也来了。”
　　顿了顿，又道：“他不想我进狄道城，但我还是来了。”

　　撄宁默然片刻，道：“你若是不想插手这里的事，可以不来的；若是你后悔了，我们现在便回去。”
　　那几天里，崔妄的犹豫他都看在心里，他自己当然是无所谓，崔妄去哪里他便会跟到哪里。但如果可以，他更希望崔妄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

　　崔妄没有说话。她闷闷地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可是我来都来了，总不能再溜回去吧。”

　　撄宁道：“各大门派的高手不容小觑，这些人有意把我们困在城里，耗到弹尽粮绝没有力气反抗了，攻打狄道会容易得多。”

　　崔妄道：“是啊，这里就是个死局。可他不想我来，我偏要来，我还想把这些人带出去。”

　　撄宁沉默了。崔妄与天明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或许与五年前不夜城的事有关，想来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可崔妄不愿提这件事情，他也只好咽下去。毕竟天明什么的与他也没什么关系，既然她想把这些人带出狄道，那他就助她完成这件事。

　　撄宁道：“如果蜃海楼用剑的人多的话，从南面突破封锁应该不是问题。”
　　崔妄抬起头来。

　　-

　　是日夜里，赵公安和崔景行带着城中百姓和上千高手从南门出了狄道城。一群武林高手刚刚得知跟着崔盟主的陌生男子竟是传说中的悬玉师祖，顿时一扫之前的萎靡，兴奋地协助安排百姓出城。

　　出狄道城必先过河，河那边便是连绵群山，他们队伍中有不少老弱妇孺，且山中大来谷地段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如果蜃海楼埋伏在此处，即便他们队伍中有撄宁，也很难带着百姓突出重围。
　　于是众人决定先沿河道而下，绕过大来谷再上岸。

　　城中船只有限，且载不了太多人，只能分批上船，他们也不敢动用大船，就怕大船目标太大，还没走出几步就被敌人发现，连个火把也不敢打。
　　崔妄和撄宁牵着小罗立在船头，顺水而下，一路警惕着周围可能埋伏的蜃海楼弟子。

　　一路顺利，等到第一批船绕过了大来谷，先到的人立即上岸，船夫调转船头回去接剩下的人。如此反复几次，狄道城中大半人已经在河对面的岸上了。

　　或许是一路走来从未有过这么顺利的时候，赵公安的心中有些惴惴不安，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河面上飘来一股奇怪的味道时，终于达到顶峰。

　　先是有人低呼道：“什么味道？”
　　一群人耸了耸鼻子，崔妄脸色一变：“不好，是桐油！”

　　赵公安愣了一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崔妄已经压低声音朝河面喊道：“弃船，上岸！”
　　船队刚刚把一批人送到岸上，正准备返程，此时船上除了船夫并无一人。随着崔妄话音落下，只见远处黑漆漆的河面上骤然亮起一点火光，这火光犹如黑夜里的爆竹，疾速地向这边烧来。不消多时，河面上很快开出了一片艳红的花，将黑夜映得透亮。

　　动作快的船夫早已跳下船，奋力向岸边游来，被人七手八脚地拽上岸来。
　　但那些船就没这么幸运了，众人看着一艘艘船只如同纸做的一般被火光彻底笼罩，心都渐渐沉了下去。
　　狄道还有许多人等着这批船的救援，而已经上岸的他们恐怕也已经被发现了。

　　“看后面！”有人惊叫出来。
　　在他们身后，一点点火光正在次第亮起，那是无数蜃海楼弟子举着火把，沉默地立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他们或断腿，或断臂，或脸上本该是眼睛的地方黑隆隆一片，个个面无表情，一双双眼睛或黑窟窿在火把的映照下空洞地望过来，宛如地狱中爬上来的魔鬼，冷冷地注视着世人。
　　一人骑在一匹白马之上，隔着无数火把遥遥地看过来。

　　崔妄喊道：“天明！我知道你在！”
　　人群中一阵骚动，崔盟主居然认识蜃海楼的楼主，这位大梁如今的国师？这话像深水中扔入了一颗火雷，惊慌而又绝望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议论。
　　崔妄站在这纷纷议论的中央，好像完全听不到似的。

　　对面的队伍沉默了半晌，忽然传出了一个声音：“你的眼睛怎么了？”
　　崔妄道：“船是你烧的？”
　　天明又停顿了片刻，道：“你不该在这个时候来的。”
　　崔妄问道：“玉钩是你派来我身边的？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说各的，又谁都不肯回答对方的话，仿佛只是想在这偶然重逢的深夜里，将自己心中深埋许久的情绪吐露个干净。

　　天明垂下眼睛，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紧紧地攥在一起。
　　他千般算计，算尽了所有可能，也没有算到阿眠竟然会成为武林盟主，而此刻竟出现在这里。

　　离开的这五年，他孤身一人在扶桑，费尽心机成为了蜃海楼的楼主，第一件事便是回中原。但他却不敢来见她，只敢让玉钩来照顾她。
　　听闻瞎了眼的崔盟主出现在狄道城外的时候，他直接从马上跌落，若不是殷其雷在旁拉了他一把，他差点就被马蹄踩中。

　　他埋伏在崔妄的必经之路上，趁着她与人缠斗的时候远远在旁观察。他不敢出面，也不知道能与她说些什么，只敢这么看着。他一边命人拦住她，一边又怕他们伤了她，蜃海楼众人打得缩手缩脚，还是让崔妄突破重围进了狄道城。

　　他设的这个死局，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进，唯独崔妄不能进去。
　　她已经是他唯一活着的亲人，是在这世上唯一与他有联系的人。崔妄也是他想要与之分享成功喜悦的伙伴，他为这一天谋划了五年，已经想好若是此事成功，他便会与她相认。
　　所以，他不会对她动手，至少此时不会。

　　天明道：“你们回去罢，今晚我不会动手，但你们走不了的。”

　　赵公安气得不行，怒喊道：“国师大人让我等怎么回去？船都被你们烧了，下了水就是一个死，你是要把我们都逼死在这里啊！”
　　他们现在进退两难，前有蜃海楼的堵截，身后又是火焰滔天的大河，窜起的火苗丈许高，但凡靠近一点便会被火苗舔到身上。

　　各路高手还算镇定，不少普通百姓已经哭喊了起来，早知如此还不如躲在狄道城里，难道他们今夜就要葬身火海了么？

　　蜃海楼的队伍正在一步步向前逼近。他们的人数与各大门派派来的高手相当，虽然知晓蜃海楼的人各个身怀绝技、诡秘莫测，但崔妄身后的这群人皆是绝顶高手，只是还有一小部分尚留在狄道，还在等待他们的船队返程。

　　崔景行忍不住道：“他们的人跟我们差不多，反正现在也是无路可退，不如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去。”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当中不少人因为一念之差引吐蕃大军和蜃海楼入长乐城，就等着一个机会一雪前耻，此刻都咬着牙，已经做好了要拼死一战的准备。

　　崔妄此时俨然已成为这群人的首领，她沉吟片刻，道：“稍等。”
　　顿了顿，她侧头对撄宁道：“可有办法夺他们的剑？”

　　撄宁道：“有。”
　　他心念一动，对面蜃海楼有不少用剑的弟子，忽觉手中的剑不住颤动起来。下一刻，长剑纷纷脱手而出，在夜空中划过一道流光，落入滚烫的河水里。
　　蜃海楼众弟子大惊失色，崔景行这边早就按捺不住了，呼喊着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