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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国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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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县不大,却是吐蕃攻打狄道的最后一道关卡。在陇右陷入战乱之前,长乐也算是一个热闹富庶的城镇,朝廷在此处设置了招马处,来往的吐蕃、回纥商人不少。如今城里不见一个外邦人,本地百姓也避居家中,街道上空空荡荡。
为了容纳来自河州的两千百姓,这里的酒馆、客栈、驿站等处全都腾了出来,普通人家里的柴房都派上了用场。但这些在缺粮少食面前都是小巫见大巫。
崔景行和赵公安就坐在离城门不远的一处茶肆内,这里临着大路,正对城门。茶肆老板早就不知去哪儿了,两个人也不用下人,自己动手煮起了茶。
长乐能有的茶叶自然比不上建康崔家的贡茶,许多西域商人到这儿来用马匹换丝绸、茶叶等物,本地人也留了个心眼,换给他们的都是廉价的陈茶。二人用浑浊的井水煮了一壶陈茶,如今的崔景行也能从这陈茶中品出些滋味了。
他眉眼间有遮不住的疲惫之色,就好像三天三夜没吃喝、没更衣的难民,小口小口地砸吧这茶水。
赵公安倒是看着还好,或许是因为比他早来了几个月,已经能适应这里的生活了。他叹了口气:“崔老弟,你说你又何苦千里迢迢跑到这里陪我挨饿呢?”或许是有了共患难的经历,赵公安跟他说起话来比当初随便了许多。
大概是咬到了茶梗,崔景行嘴里一阵苦涩,他沉默了片刻,道:“我们手里还有多少兵力?”
赵公安道:“加上跟我们从河州来的镇西军,还剩两千。”
崔景行又沉默了一会儿:“粮草还能撑多久?”
赵公安:“十天。若是此时弃长乐,启程退回狄道,将将够到达狄道。”
崔景行咬了咬牙,道:“大不了我一个人去儒州求援。”
赵公安摇摇头:“洮州已失,探子来报,儒州陷落只是这两天的事情。你还没到儒州,吐蕃大军的脚程怕是比你还要快了。”
“赵某对不住圣人,也对不住崔相,早知在崔相要我来接任这陇右节度使的时候,我就该拒绝了。只是可怜了这陇右百姓……”他忽然说不下去了,赶紧回过头用袖子擦了擦沾湿的眼角。
崔景行的嘴角颤了颤,他的眼睛也早已经红了。从嵩山一人驱马赶来时,他一腔豪情,仿佛只要给他一把剑,他就可以荡尽世间所有不平之事。可等到被困在这长乐城中,他才知道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他已经知道赵公安是他父亲授意来接管陇右的,这也不令人意外,赵公安的女儿嫁入了崔氏小房。崔家如今与河西节度使已是姻亲,若是想彻底把控住大梁西北之地,陇右这块兵家必争之地,崔恪是一定要安插上崔家人的。
崔景行不想管这些,也想不明白这些。他拍了拍赵公安的肩膀,道:“赵大哥,你能告诉我,元公是怎么死的么?”
赵公安拿茶杯的手颤了一颤:“你是想问,元章武他是不是真的贪墨军饷、无令退兵的吧?”
崔景行点了点头。
赵公安勾起一个不太好看的笑来,他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慢慢道:“元公……这世上要他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吐蕃、回纥、吐谷浑……我本以为他就算死也会死在吐蕃的铁蹄之下……”他的喉头动了动,吐出两声轻笑。
崔景行明白了他的未言之意。朝堂上的那些事他虽不参与,却也能猜到几分。他若不是半路逃出崔家去了万剑宗,原本也是该站在朝堂之上用三言两语搅动风云的。
而现在,他坐在西北一个小镇的茶肆里,迎着扑面的黄土,喝着惨淡的茶水,背后是两千多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前面是上万吐蕃大军的铁蹄。
他忽然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坐在这里。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那声高喝。
崔景行一下子就听出来,这必是某个内力深厚的高手以传音之术喊出来的,不仅如此,他还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他随即调用真气喊了回去:“在下万剑宗崔景行,敢问阁下何人?”
城门外喊话的人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喊回来,声音大了几分,飘飘袅袅地散入长乐城中:“青阳门谢还山,以及魔……国师及武林各大门派俱在,请崔少侠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各大门派和朝廷派来的大军都来了?崔景行和赵公安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是一阵狂喜,正要吩咐守城的士兵打开城门,一名传令兵忽然自身后疾速跑了过来。
传令兵气喘吁吁,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先将手里的信递到了二人面前,边喘边道:“启禀大人,北门,北门有个小和尚扣城门……说一定要把这封信交到您手里。”
赵公安接过信封,只见上面写着“赵公亲启”四个大字,落款是苦集。他在崔景行面前将信纸展开,却见这信纸上龙飞凤舞匆匆写下几个大字,字数居然还没信封上的字多:
莫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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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大门派折戟陇右的消息传到青城时,崔妄正在山上打猎。这座城里只剩下走不动路的老弱妇孺,没处买米买菜,崔妄想吃菜时直接上无主的菜地里拔几棵,偶尔会进山打猎。
她那身一尘不染的狐裘也脱了下来,看着更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猎人。提着几只野兔下山时,忽然听到经过的两个青城弟子边走边道:“听说几大门派派去陇右的人都没消息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旁边那人道:“本来咱们掌门都快要派弟子去战场上了,现在过去不是白送死么?”
“蜃海楼毁了我们青城派基业,凭什么还要派人去陇右帮他们?”
“话也不能这么说……如今大梁遭逢大难,佛道两门都能暂且搁置仇怨携手对外,咱们怎么也是道门四大门派之一,不能这么小气啊……”
崔妄心里咯噔一声,赶紧下山回到暂住的地方,将细雪和撄宁小心地包了起来,转身去马厩将小罗牵了出来。
小罗不愧是从巫山里走出来的骡子,居然发挥出了战马的速度和矫健,带着崔妄一路北上,直奔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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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道城内一片肃杀。
各大门派被安置在离城门最近的地方,以佛门为首的门派住在大道西边,以道门为首的住在大道东边。尽管只隔着一条街,两边人在开窗的时候都不愿朝对街看上一眼,若是不小心对视了,必要冷哼一声,赶紧关上窗户。
崔景行与赵公安两人站在城楼上,看到这般情景不由得沉沉叹了口气。
那日他们两人犹豫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开了城门,所幸来的确实是以各大门派打头阵的大梁军队。
众多武林高手的身后,众将士簇拥着一队人马,打头一人峨冠博带,威仪凛然,想来就是刚刚上任的国师兼行军大总管。
二人欢喜地将他们迎进城门,没有看到少林寺方丈苦集难看的表情。
长乐县城实在太小,国师带来的五万大军驻扎在县城外,即便是这样,跟随他而来的蜃海楼弟子与各大门派也没法全部住进城里来。
蜃海楼的人个个身上都有些残疾,缩在家中久不出门的人们好奇地探出头来看。蜃海楼弟子们倒是不惧被人打量,坦然地走在城里,若是被看得不快了就狠狠地瞪回去,唬住了一群长乐百姓。
也就是在这时,城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马蹄溅起的烟尘远远地滚来,有传令兵连滚带爬地跑进城来,大喊着:“快!快!吐蕃人来了!”
赵公安一阵惊慌,连忙抓住这名传令兵的手臂:“国师带来的军队呢?”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都,都驻扎在城外二十里的地方,国师只随身带了一千护卫。”
赵公安心都凉了:“吐蕃人到哪儿了?”
“还有,还有不到十里……”
赵公安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蜃海楼的人把守着城门,现在想关也来不及了。他与崔景行赶快派人挨家挨户地敲门,长乐还有一道小小的侧门,吐蕃人兵临城下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能送走多少是多少。
蜃海楼又岂能不知道他们的打算?侧门处把守着不少身怀绝技的蜃海楼弟子,崔景行和赵公安急得都快哭了,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长乐百姓还扛着包袱茫然地堵在侧门口。
最后,还是各大门派的高手一齐杀出了一条血路,长乐百姓耽搁了这么一会儿,终于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疯了一样往城外挤。整个县城的人才走了一半,吐蕃大军就已伴着嘹亮的号角声突破城门……
临走的时候,赵公安遥遥地望了一眼城门的方向。
峨冠博带的国师端坐在高大的白马之上,束发的金冠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长乐失守,众人只得退到狄道,狄道乃郡治所在,郡守大概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带着一群人好整以暇地在城门口接应仓皇奔逃的一群人。
赵公安与崔景行带着队伍在狄道安顿下来,立即清点人数。这一路上跟着不少武林高手,他们因而并没有察觉到人数的变化,到了此时才发现,原来的两千长乐百姓,跟着他们逃出来的竟不足一千。
赵公安没有说什么,他到了郡守为他准备的住处,倒头就睡,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崔景行还惦记着没有及时支援的大军和苦集派人送来的信,赶紧去找苦集。
他找到苦集的时候,三大佛寺的人正和一众道门弟子激情对骂。
“若不是你们一意孤行,非得跟着那个什么国师,吐蕃人能这么容易破开城门么?”
“谁能料到国师居然会勾结吐蕃?!倒是你们,上来就说国师有异心,非让咱们拦住建康来的大军,你们更像是勾结吐蕃的人好吧?”
一群小和尚都快气笑了,这会儿都记不得要戒嗔了,一个少林寺弟子怒道:“那国师看着就有问题,哪有边塞战事吃紧,国师还在那儿不紧不慢地摆坛祭天的?你们说说,他一路上祭了多少回天了?”
一群小道士被说得面红耳赤,不由得想起这位国师一路上的举动,简直跟个邪教头子似的,三句话离不开求什么姜央之神赐福,比他们还虔诚。但这会儿谁也不愿认下这口黑锅,只能梗着脖子喊回去:“你们要是真觉得他有问题,当初就该死命把咱们拦下来!再说了,也不光是我们,其他门派不也赞成跟着蜃海楼一起么?”
崔景行被他们吵得头大,忍不住打断道:“你们谁能告诉我,苦集大师在哪儿?”
众人一指旁边的一处亭子,崔景行赶紧远离这群小鸡崽,刚走过去就听见苦集怒气冲冲地对青阳门掌门谢还山道:“你们现在可还觉得我们少林不怀好心?如今弄成这般地步,若是这狄道也……我们就都是大梁的千古罪人!”
谢还山咬着牙,恨不得冲出去把国师一剑捅个对穿:“当时那种情况下,我们也没想到你说的是真的……青阳门惹下的祸,我们自会一力承担,哪怕是要我们全都死在陇右,青阳门也无话可说!”
其余几位掌门也跟着附和:“对!我们一定会守住狄道城,苦集大师你便坐着看吧,我们捅下的篓子,自己来补!”
苦集还想骂他们几句,可是事到如今骂多少句都不管用了,他这一路上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指着这群人说不出话来:“你们——唉……”
崔景行走上来,冲几位掌门一揖,道:“各位掌门,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手中无兵。白水军、宁塞军已折在吐蕃手中,唯余宣威军和镇西军还有不到一万兵力。如果建康来的那五万大军要一直袖手旁观的话,我们根本打不过吐蕃人。”
苍耳子也跟来了,他拧眉道:“我们这么多人不还在这里吗?这次来了一千多高手,未必不能拼力一搏。”
崔景行道:“话虽如此,但晚辈也是到了这西北才知道,排兵布阵远没我们想得这么简单,纵然各位武功绝顶,但在常年征战的吐蕃大军面前……”
他话里的未尽之意不说几人也能明白,心里渐渐沉了下去。
崔景行又道:“敢问方丈,您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
他不知道卢胭跟崔妄说的那些话,所以一时半会也想不到谁的消息会这么灵通。若是能找到此人,不知道会不会有办法。
苦集道:“是崔盟主飞鸽传书于我告知此事。”
阿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崔景行心下微惊。但不管阿眠是怎么知道的,他只是一个江湖人,又无法调动兵力,即便他知道了陇右的情况,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卢胭!如果阿眠能够想到找阿胭求助,便能够让卢家知道陇右的情况,建康那边也就能得到消息了!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临行前派人送出去的信,不知道父亲收到了没有?
崔恪当然收到了儿子的信,他万没有想到崔景行胆子居然这么大,竟然敢一个人跑去陇右。
太后和圣人想动陇右的兵权,这点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朝中想要促成此事的人太多,他也清楚赵公安这一脉是保不住了,可现在他唯一的儿子也在陇右!
崔恪带着他这一派的几个官员天天上书请太后和圣人派兵支援,可太后只是夸了几句崔家子身先士卒勇气可嘉,便给他挡了回去。
崔恪有心找河西节度使求援,但河西现在也是自顾不暇。崔恪做了一辈子宰相,头一次如此真切地意识到,世家的路怕是要走不远了。
……
崔妄背着刀剑骑着小罗来到狄道城门下的时候,崔景行正要再写一封信给远在建康的崔恪求援。
崔妄本是冲着河州去的,一路上遇到不少逃难的百姓,这才知道河州早已失守,节度使和一群江湖人退守狄道城,便直接奔着狄道来了。
狄道的探子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早早地就发现了崔妄的行踪,赶紧报给赵公安和崔景行,说是有一披狐裘的少年单枪匹马朝着城门来了。
或许还是离得太远目力有限,探子居然把骡子认成了马。
正巧苦集也在旁边,他和崔景行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二人匆匆奔上城楼,崔妄的身影在漫天黄沙中愈来愈清晰,她一袭狐裘若雪,红衣秾丽,在黄沙中也耀眼得像沙漠里开出了一朵花。
崔景行大喊了一声:“阿眠!”
崔妄解下头上兜帽,听着这声音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崔景行你怎么也来这里了?这狄道是什么好地方么,今日居然全都在这里聚齐了?”
崔景行看得热泪盈眶,苦集赶快让人找赵公安开城门,把崔妄迎了进来。
肃杀了多日的狄道城仿佛被一把火点燃了,大道两旁传来阵阵欢呼声,这里不少人都见过崔妄在嵩山上力克七觉的风姿,这位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武林盟主,可是以一己之力打败了七觉的光明大手印和胜乐日月轮啊!
崔妄牵着小罗,边走边对崔景行道:“你没事来瞎掺和什么?现在被困在这里开心了吧?”
崔景行还有些委屈:“你不也来了么。现在狄道就是一座孤岛,四周都被吐蕃人包围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崔妄沉默了片刻,她其实来得晚了,“我在路上遇到了蜃海楼的伏击。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跟疯了似的,死活不让我靠近狄道。”
这一路不可谓不惊险,她虽然武功绝顶,但毕竟看不见,又面对那许多人的伏击,若不是小罗白吃白喝了那么多年终于发挥了它该有的实力,她可能就要栽在蜃海楼的手里了。
可是说来也奇怪,她总觉得蜃海楼的人并没有要置她于死地的意思。
就好像,只是不想让她进到狄道城中而已。
崔景行听着也觉得有些奇怪,若是就崔妄一个人,对于战局的扭转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换句话说,来就来了,一起饿死在狄道城里又有什么干系,蜃海楼为什么要阻拦她呢?
崔妄垂眼,她大概能猜到几分原因。可也正是如此,她必须要来到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