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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大狐狸与小兔子 ...

  •   阿眠听说过一种山间的精怪,歌声如海妖般曼妙,但你听到她的声音时,绝不可驻足停留。因为一旦停下来,便会永远沉溺于她的歌声中,此生在山林中与她为伴。
      但他停了下来。

      他身后的山涧之上横架着一座天然的石桥,石桥上坐着个容貌姝丽的少女,少女身着青色衣裙,腰上别着一条赤色腰带,裙裾蔓延至水面,从中探出一双白嫩的脚,伸进清凌凌的溪水里晃荡着,不盈一握的脚腕上系着几只银铃,泠泠的不知是水声还是铃声。

      少女嘻嘻笑着,眼睛黏在他身上,娇声道:“阿眠哥,我新酿了桃花酒,你要不要来尝尝呀?”

      阿眠停下了脚步,却不回头,懒懒道:“你的酒我可不敢喝。”不待少女嗔怒,他转过头来冲她一笑:“只看人我就醉了。”

      少女笑得如花枝乱颤,姿态全无,偏偏不叫人觉得难看,她嗔了阿眠一眼,娇憨道:“你好久都没来看阿玖了。”

      阿眠微笑:“我几时主动来看过你?”

      名叫阿玖的少女也不气,眼睛在阿眠俊朗的面上逡巡了一遭,眸光更亮:“阿眠哥,我看上你了,不如你给我做夫君吧。”

      这句话他已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可不知怎地,阿眠却有片刻恍惚。

      戚阿蛮常对他说,她也是这么把他的便宜爹“拐”回家的。在那个霞光满天的傍晚,夕阳漫过层层雾霭,给黑竹林镀了一层斑斓的光。戚阿蛮坐在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上,指着满身狼狈、明显是迷了路的他爹。

      “我看上你了,我要你给我做压寨相公。”

      于是,那个文文弱弱、唠唠叨叨的书生给她端了三年洗脚水,打扫了三年小木屋,又暖了三年床,才有了他。

      这是戚阿蛮的说法。

      可阿眠知道,她捡到他那便宜爹的那一年,不过十八年华,只一年之后,他便出生了。

      他出生后没多久,戚阿蛮便放便宜爹走了,那个男人自此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二人之间有没有感情阿眠不知道,他只知道,戚阿蛮每每提起这段往事,眉眼间鲜活跳跃的光就像黑竹坪热烈的日光一样,燃烧了她的生命。

      阿眠摇摇头,道:“愿意给你做夫君的人那么多,不差我一个。”

      “可我就要你一个!”话音刚落,阿眠眼前碧影一闪,阿玖就已欺身到他面前,一双凤眼毫不掩饰地、大胆地打量着他,就像是猎人锁定了她的猎物,眸中却不含分毫情意,有的只是掩不住的渴望。
      这人体态修长,宽肩窄腰,从小在山里上蹿下跳又野惯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柔韧健康,是难得一见的炉鼎之资,便是红夫人……怕也没得到过这般资质的鼎炉。

      她藏在袖子里的右手闪过一道微光,又隐于袖袍之间。

      但阿眠却看得分明。

      那是一只蛊虫。

      苗疆女子最擅用蛊,蛊虫是她们的武器。

      他却也不闪,只施施然地站在那里,脸上的笑意浅淡:“我若是给你做了鼎炉,你当红夫人容得下你?”

      “红夫人”三字仿佛寒冬腊月里的一盆冷水,浇得阿玖被欲望灼烧的头脑一窒。

      红夫人是谁?这个问题没人能解答。

      这世上不存在没有一个人认识的人,尤其是那些武功高强之人。

      但红夫人姓什么?叫什么?长什么样子?武功如何?

      无人知晓。

      人们只知道,她是个女人,大概,是用蛊的。

      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对她感到由衷的惧怕,因为凡是见到过红夫人的人里,就没有活着回来过的。
      在人们口口相传中,红夫人住在苍梧山中的一处秘境里,她给这处秘境取名为“极乐之地”。早些年的时候,还有许多年轻莽撞的毛头小子跃跃欲试地想来探寻这所谓的极乐之地,但每一个入这秘境的人最后却仿佛真的早登极乐了一般,无人知晓他们究竟是被留在了那里,还是早已魂归天外。

      阿眠看了眼阿玖身后,那里有个山洞,洞极狭,仅容一人通过。

      他知道,那便是极乐之地的入口。而阿玖,不过是替红夫人吸引那些无知年轻人的诱饵。

      或许外人不知道那些年轻男孩子的用处,但阿眠却是一清二楚的。

      在苗疆,苗女饲养蛊虫的方法分为三种,最下斗蛊,也是最常见的一种,是指将培育出来的蛊虫放在一处,使他们互相缠斗、吞噬对方的身体,最后留下来的那一只便为母蛊,斗败却侥幸留下一条命的为子蛊。子母蛊彼此气息纠缠,只要掌握了母蛊便可号令所有子蛊。

      比斗蛊更能培育强壮蛊虫的是人的精血,其中又以年轻男人的精血为最。将蛊虫种于男子体内,以精血为食,蛊虫成熟之日便是宿体破败之时。因此,这些年轻男孩的宿体又被称为鼎炉,而健康强壮的男孩就是最佳的鼎炉。

      而红夫人便是用此法炼蛊。

      在鼎炉之上还有一种养蛊之法,也是最为上乘的一种。这法子在苗疆几乎人人皆知,却仅有一人会用。
      ——以身饲蛊。

      蛊虫是一种很奇怪的存在,在苗疆,唯有女子可驾驭蛊术,可蛊虫本身却钟爱年轻男子的精血。因此,纵然有人不惜以己身饲蛊,用自身精血来喂养与自己心意相通的母蛊,却也不是能轻易做到的事情。

      除了每一代的苗疆蛊母。

      不夜城有祭司,苗疆便有蛊母。祭司与蛊母在三峒七寨是最为尊贵的存在,被视为巫蛊之神在凡间的两尊化身。祭司为男,蛊母为女,渗透了苗人对于自然阴阳最朴素的理解。

      作为万蛊之母,苗疆蛊母令所有蛊虫亲近却又惧怕。虽可号令万蛊,然而每一个年轻的蛊母须以自身精血为媒介,引蛊虫入体,方可渡化蛊虫为蛊母,获得号令万蛊的能力。

      如果说祭司之位可由每一代祭司传于他们的弟子,蛊母的诞生就完全是上天眷顾了。每一代蛊母的能力来自于她们的天赋血脉,这种天赋有可能眷顾于任何一个人身上,也有可能吝啬地不肯施舍半分。

      而苗疆已有五十余年没有迎来他们的蛊母了。

      阿玖沉吟。
      是了,以阿眠这般难得一见的炉鼎之资,便是红夫人都不曾得到过一个,若是被红夫人发现她先得手,阿玖忍不住不露痕迹地打了一个冷颤,不敢想象这样的后果。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阿眠这样的体质就像黑夜里的明珠,打过他主意的苗女不知凡几,结果也可想而知。她蛊术不过平平,这样的好事又怎会落在她头上?

      但她偏想一试。阿眠虽然还是个少年模样,但胜在长得眉清目秀,清俊中又不失英气,一双细长的眉眼漂亮至极,即便不为了养蛊,她也对他势在必得。

      这个男人实在是太他妈对她胃口了!

      于是,阿玖懒懒地笑了笑:“她手里的好炉鼎数都数不清,”她似是娇嗔地埋怨道,“我给她抓来那么多男人,留一个我自己中意的怎么了?”

      阿眠忍不住失笑:“你为她抓了这么多男人,都没有一个中意的,我可真是荣幸啊。”可那眼神中,并没有半点荣幸的意思。

      阿玖想起了什么,翻了个白眼:“那群歪瓜裂枣怎么配的上我?且不说他们各个修为浅薄,你猜怎地,我今天去地牢里一瞧,里面居然还混了个女扮男装的丫头!”她轻哼一声,“敢骗我阿玖,看我明日就将她杀掉。”

      阿眠挑了挑眉,凡是苍梧山一带的人都知道,此女行事向来阴损狠毒,不过他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并不打算插手红夫人的事情。他看了看天色,百无聊赖地冲她摆摆手:“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谢谢你陪我聊天。”他眨眨眼睛,转身朝着来时的路离开。

      阿玖不禁有些恼怒,可也无可奈何。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拒绝她了,可哪一次她又拦得住他呢,打又打不过,她简直要被气死了。

      *******************************************

      离开了山涧,阿眠砍了几颗要用的竹子,想起家里还有一头骡子,被孤单地留在家里和那把长剑大眼对小眼,随即就往黑竹坪的方向走。但刚刚踏入黑竹林,还没走几步,阿眠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他盯着自己面前的一株黑竹。

      这株黑竹原先并不在这里。

      他知道,是戚阿蛮留下的阵法启动了,这说明有外人闯入了这里。

      他也不急,只随手折下一支竹枝,慢悠悠地往前走去。

      风簌簌地穿过竹林,傍晚的风微冷,远处落日衔山,斜阳返照,在竹林上落下一片阴霾,显得墨色愈加浓郁。阿眠静静听着穿林打叶之声,缓缓向前走着。
      四周竹影婆娑摇曳,似有暗影浮动。

      忽然,阿眠的脚步停下,倏地转身,手中竹枝探出,向前方一刺。

      细长的竹枝化作一柄利剑,稳稳地落在了一个小姑娘的颈侧。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姑娘好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她似乎是被吓坏了,鼻尖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仓皇无措地看着将她抓住的猎人。

      这是一个任何男人看了都会心生怜惜的小姑娘,因为她太弱,弱到让人不忍心动手。

      但阿眠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仿佛是在看一块石头。

      小姑娘眼瞳狠狠颤了颤,目光一点点移到颈侧那根细细的竹枝上。

      她发誓,当这根竹枝向她刺过来的时候,她看见的绝不只是一根竹枝这么简单。

      那是山岚间最轻的一道风,是一抹返照的夕阳,也是呼啸而凌厉的杀意。

      杀意破空而来,堪堪停在她颈侧,那上面细瘦的竹叶还在微微颤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很久很久,小姑娘才找到了一点自己的声音:“不要杀我。”
      声音惊惶而微弱,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散了。

      阿眠皱眉看着这个兔子一般的小姑娘,她穿着一身男子的长袍,此刻已经变得灰扑扑的,像是在地上打过滚一样。发髻也在奔跑间变得歪歪扭扭,摇摇欲坠。衣裳内鼓鼓囊囊的,像是塞了东西想伪装出男子的身形,又像是故意藏了什么东西。

      福至心灵地,他想起了阿玖今天说的话。阿眠缓慢地眨了眨眼,将竹枝放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轻轻替这个小姑娘拂去肩上的浮尘。

      小兔子抖了抖,下意识地往后一躲。

      阿眠也不在意,只问她:“你从哪儿来?”

      小兔子愣愣地看着他:“从北方来。”

      “你要去哪儿?”

      “逃命去。”

      阿眠笑了笑,把竹枝塞到她冰凉的小手里:“那么,带上这跟竹枝。祝你好运。”

      小兔子下意识地接过这根刚才还架在她脖子上的“利器”,又呆呆地说了句谢谢,仿佛还不太清楚事情怎么会是这么个走向。

      捏着竹枝懵了半天,她突然“哦”了一声,然后在身上左掏掏,右摸摸,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个墨绿色的珠子,捧到阿眠面前:“给你。”

      仔细一看,这珠子指甲盖大小,澄澈的墨绿色中藏着一线莹莹白光,漂亮得犹如猫眼。

      珠子虽漂亮,但看起来也就是个做工精致的琉璃珠,换作十年前的不夜城,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但阿眠的眸光狠狠颤了颤。

      避瘴珠。

      这就是天下仅有一颗的避瘴珠?

      传说中,避瘴珠诞生于苗疆怪山,百毒汇聚之处。怪山多瘴气,且各种毒物丛生,这枚珠子栖于上百种毒物的老巢深处,被瘴气与毒液日夜浸染,持之可避毒瘴,百毒不侵。上一代的苗疆蛊母为了将它取出来,几乎耗掉了半条命,却也是凭着这颗珠子纵横苗疆,一时无二。而自从上代蛊母故去,这枚避瘴珠便再无踪迹了。

      可此刻,它却出现在这个灰扑扑的小兔子手里。
      而且,竟然就这么轻易地被送给了他。

      阿眠将避瘴珠拿在手里,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了她一圈,缓缓问道:“你真的要将它送给我?”

      小兔子琉璃般的眼睛看着他,小脸红红的点点头。
      “我要走了,有坏人在追我,你要小心。”她认真地叮嘱着他。

      说罢,小兔子转身拔足狂奔。阿眠低头摩挲着手中的避瘴珠,突然叫住了她。
      “喂。”

      小兔子猛地停下,不解地回过头来。

      “一路向西,不要停下。”

      小兔子怔怔地看着他。那一刻,她突然看见,面前好看的少年背后,夕照之下,云蒸霞蔚,璀璨的霞光浸染了大半边的天空,也漫过层林,如烟如雾,似梦似幻。

      她的眼中突然射出一道奇异的光芒,将她稚嫩清秀的脸庞映得生动鲜活,阿眠才发现,这也是一个清媚柔丽的少女。

      小兔子重重地“嗯”了一声,冲他挥了挥拳头,转身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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