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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盛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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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在我高二的那个暑假。
那年夏天,蝉鸣聒噪,椅席炙手。
我勉强睁开眼,被窗外过于热情的阳光逼得翻了个身,呆愣地看着房里陌生的摆设,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哦,这不是我家。
昨天我、大姐和堂妹被我爸派到村口巴士站接个远房亲戚。
没成想一场在这炎炎盛夏的突兀暴雨却打乱了所有计划。
这人倒霉起来时,还真是诸事不顺。
没接到人,还回不了家,急匆匆地找了间民宿入住,还被告知得和别人拼房。
走进房间时,同房的人早睡得歪七扭八。路上也折腾累了,我们连澡都没洗,换身干净衣服就挤在最后一张双人床上睡去。
万幸,今天一早雨就停了,将一派生机还给了这个小村。
我顶着一头乱发坐起身,发现昨晚一个床位不落被占据的房间,只睡着我们仨了。
“那些人退房了?”
我抓过手机看了眼,哇哦,已经快十点了。
“唔,早走了。”睡在靠墙最里面的大姐打了个哈欠,“我快六点时醒来过一次,迷迷糊糊看见他们在收拾行李,估计那之后就直接退房了。”
我点点头,叫醒还正睡得香的堂妹,连民宿阿姨准备的早点也没吃就离开了。
我们村子是省里最大的一片地,不像固有思想中落后的村落,反而发展得挺不错,几乎每天都有观光旅行团上这儿来走一遭。
家里经营一家别具特色的小吃铺,一天下来收入还挺可观,父母长辈也是这样把我们拉扯大的。
快回到家时,一辆花花绿绿的旅游大巴从我们身边驶过。
不知道是玩嗨了还是怎么的,车上的人兴高采烈地朝我们挥手。
我们面面相觑,随即尬笑两声,勉强抬手回应了下。
再往前走几步,就看得见自家店铺了。
那熟悉的小铺子跟往常有些微妙的不同。
店铺外的一个角落里蹲坐着一个……呃,看不出性别的老人。一身破烂黑衣因为过于突兀而异常显眼。
啊,当然,一个老人还不至于让看着我长大的小店产生这种微妙感。
最主要的,还是挂在门外那一整排粉粉蓝蓝的手绳。
我家不是卖特色小吃的吗?
出现活的章鱼头我都不觉得奇怪,可这少女心爆棚的物件是怎么回事?
身边的大姐早被粉蓝色的手绳吸引了去,我抽抽嘴角,和堂妹先进了屋。
拿了张油纸,我随意捡了几份不太腻味的食物包好后又出了门。
“老人家,您吃过没?”
问是这么问,不过我已经把手中的东西塞到了她手里。
哦对,离近了就看得出这是个老婆婆。
婆婆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盯着我,像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似的,看得人挺不舒服。
虽然她衣服是真破烂,但却难得地没发出什么异味。
“谢、谢谢……”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随即一阵‘叮铃铃’的银铃声响起。
我循声往下一瞥,才发现这婆婆腰上系着一串红艳艳的铃铛。
还挺漂亮。
“不用。您要是有家就赶紧回吧,这毒日头的,别中暑了。”
我没心善到愿意放着一堆作业不做,帮老人来个‘找到回家的路’之旅,交待两句就打算回去了。
“丫头……”
她用那把沧桑的嗓音叫了我一声。
我:?
“万事小心……”
我:???
这……诅咒我呢?
嘴角又一阵抽搐,我勉强弯了弯唇,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天傍晚,远在城市的两个姑姑给了我们一个小惊喜。
难得齐聚一堂,这一大家子用了十分钟就敲定了隔天的短途自驾游。
不大的房子被十三口人塞得满当当,就连睡房分配都得重新安排。
作为小辈的我们自然将卧室拱手相让,自个儿到客厅去将就一晚。
临睡前,婶婶从隔壁邻居那儿带回了一个消息。
——一辆旅游大巴今天中午绕山路时失事,车上近三十人,无人生还。
我心里‘咯噔’一声,联想到了今天早上载着那群热情旅客的巴士。
大概、应该不至于那么巧?
然而,我抱着侥幸的想法在看见网上流传出来的视频内容时,被彻底推翻了。
还真是他们。
不久前刚刚接触过的人突然往生,还一次性死了那么多人,我无法不唏嘘。
轻叹口气,我心里念叨几句‘节哀顺变’,也没过度放在心上。
终究是素昧平生,说有多难过,那我还真没有。
第二天早上出发前,我特地跑到店铺外看了眼。
那个怪怪的老婆婆已经不在了。
回家了吧?我想。
我们十三个人,租了辆中型货车,揣上准备好的零嘴小吃,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车子开到村口时,大姐按住叔叔的胳膊,形象地表示自己想到公厕‘搞个大事’的欲望。
“街角那儿有家新开的雪糕店,馨儿(我大姐)上厕所,我们尝尝鲜去?”我妈提议。
天气炎热,大家都馋冷食,很快就拍板下了决定。
觉得尿袋有点涨的我和堂妹,索性跟着大姐一块去了公厕。
我们俩先大姐一步解决完生理需求,靠在洗手台上等着人。
大姐推开隔间门出来的同时,厕所突然涌进七八个年轻人,有男有女。
我的目光带着七分不满地在那些男子身上来回打转。
先生们,这个是女厕!你们带把的进来干嘛呢?
然而,这群看着平均年龄二十七、八的哥哥姐姐们却半点自觉也没有,还对着我微微笑了。
有些惨白的肤色映衬得这抹笑容多了几分诡异。
我霎时间汗毛竖起,拉过正在洗手的大姐和堂妹就往外走。
她俩像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似的,狐疑地看了我几眼。大姐还频频往后回头。
“麻溜点儿,还看什么啊?”
“不是……”大姐又看了眼,“我总觉得那男的有点儿眼熟。”
“眼熟?”
大姐‘嗯’了声,“可我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我拉着俩姑娘跨出公厕门槛,“哎别纠结了,咱先……”
声音戛然而止。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陷入无底的恐惧深渊。
——我又回到了公厕。
“这、这……”堂妹颤着嗓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攥着两人手心的我不可抑制地双腿发软。
理智在我细胞中叫嚣着不要回头,可我的肢体却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回过头去。
‘呼——’
一辆巴士在眼前疾驶而过,穿过了公厕的墙壁。
厕所里的那些年轻人抬头看着我们,又笑了笑。
我想,我大概知道他们是谁了。
我很想喊、很想求救,但喉咙却被什么东西扼住。
不噎人,只让我没法发声。
一个在搓着手的女人突然停下动作,对上了我的视线,脸上还是那副笑着的死人脸。
她向我走来,缓慢却不容置疑。
我想跑,想拉着我的姐妹们离开这里。
可我怕。
我怕我再回头,却仍旧被困在这间逼仄狭窄的空间。
我怕我撑不住崩溃倒下。
‘叮铃铃……’
银铃响由远及近,本来还算淡定的年轻人们敛起笑容,对着哪个方向怒目而视。
我亲眼看着他们完好无损的皮肤上出现一道道怵目惊心的伤口。
一些在头,一些在胸腹。
可无一不是被外力所伤。
那些伤口很深、很狰狞……像是那种经历严重车祸事故所留下的痕迹。
‘叮铃铃……’
铃铛声又响起,我竟觉得又几分熟悉。
“丫头,回头。”
那把仿佛掺了沙子的沧桑嗓音传来,我感觉后衣摆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我又能动了。
一回身,先看见的竟是那瘦弱细腰间别着的红铃铛。
“跑!”她喝了一句,我的双腿应声而动,拽着大姐和堂妹再一次跨过了那个诡怪的门槛。
这次我们回到了现实。
那种包裹着周身的沉重瞬间褪去,再回头时,公厕里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我瘫软地跪坐在地,才发现刚刚用劲儿太大,手指隐隐发酸。
老婆婆用食指在我额前比划个什么,然后用大小鱼际处拍了下我的印堂。
刹那间,我只觉周身如暖阳包围般温暖。
良久,我才虚虚地对她道了声谢。
堂妹是最先缓过来的,扶着婆婆到旁边坐下,问:“婆婆,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他们不甘心,是来抓替死鬼的。”老人家淡定地说着与当今二十一世纪风格迥异的话,“替死替死,你们死,他们就活。”
“您……早知道会这样?”
想起昨天那句‘万事小心’,我不得不怀疑。
“大概吧。”
“现在我们逃过了,就没事了,对吗?”大姐着急地问出了关键。
老人伸手抚上红铃铛,“越过你们后,他们会追溯到在你们之前接触过的人,要是再越过,就再往前。”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循环方式,刚想再问些其他的,就发现原本坐在花坛边的老人已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一张皱巴巴的油纸。
“像做梦一样。”堂妹喃喃道。
我盯着那张印着我们家铺名的油纸,心脏没来由地一紧。
好像有什么不对。
“妈——”一个小破孩从我们身边跑过,嚎啕大哭地飞扑进她妈的怀里,“阿杰他们把我的手绳弄坏了!”
手绳?
昨天路边的尴尬互动在我脑海一闪而过。
那条路通往我家店铺。
这会儿已经死去的人朝我们挥手。
手……
他们手上带着的,赫然是那惊艳了我一下午的粉蓝色手绳!
他们去过店铺!
他们去了店铺之后遇到的我们!
“越过你们后,他们会追溯到在你们之前接触过的人……”
我连一个字也没来得及解释,跌跌撞撞地迈开步子就往雪糕店奔去。
在我们之前,他们接触的是我的家人!
“葶葶!阿衡!你们给我停下!”三妹一手拽着一个,却丝毫阻挡不了四妹和小妹往时速百一公里的柏油路走去,“爸!别往前了!”
昨天上午回到家时,不正是我爸带着两个小的在看店么?
听到动静的其他人看见这幅场景都愣了一下,旋即上前帮着三妹把人拉回来。
我跑到我爸身前,费了好大的劲儿也没拦住他的脚步。
“帮我!叔叔阿姨!你们帮帮我!妈!婶儿!大姑!你们谁快来帮帮我!!”
好几个人联手拖着俩姑娘和一大人的的僵局似乎持续了很久,又好像没多长时间。
当中午的太阳爬上高空,时针和分针在数字‘12’下重叠时,我爸和妹妹们突然松了力气,笔直地昏倒在夏日滚烫的石板路上。
“没事了、没事了……”
是说给别人听,还是我对自己说,我已经搞不明白了。
劫后余生。
那只抓着我心脏不放的手终于放开了。
将昏倒的三个人安置到家附近的诊所,医生大致检查过,硬生生地把种种异常归咎于夏日中暑,说是没什么大碍,等人醒来就好。
差不多三个小时后,我爸先醒过来了,四妹和小妹也依次转醒,守在旁边的我们都松了口气。
这件事的缘由我谁也没说,堂妹和大姐也都默契地闭口不谈。
实在太过于疯狂,不知该怎么宣之于口,也不懂如何能让人信服。
那些亡者只是我们生命中有过那么一面之缘的人。
自此,一别两宽,我们再不必相见。
连连两天的折腾,饶是年少如我们,也真的累了。
躺在一米八的大床上,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感觉到身边的动静,我翻过身看向睡在我右手边的大姐。
“倪(我本人),我感觉有点儿不安……”
“怎么了?”
“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哪儿不对劲……”
有了下午的亲身经历,被大姐这么一提,我的神经也不由得开始紧绷。
“大姐,没事了,都过去了。别多想,睡吧。睡醒就没事了。”把房间让给两个姑姑的堂妹今晚到我房里来打地铺,听见大姐的话也开口安慰两句。
“嗯,别多想。”我有些心虚地附和。
黑暗中,大姐点了点头,又翻过身去,没多久便传来绵长的呼吸声,沉沉地睡了。
我用手贴着心脏,又想起白天婆婆说的那个‘循环’。
一直往前……
是不是该匿名提醒一下那个旅行社?
算了,这电话打过去,估计也没人信。
人间忙碌喧闹,顾着自己的事儿都有些力不从心了,实在没多余的心思和大爱心系世界。
瞧,桌上那一摞摞的暑假作业还等着我呢。
迷迷糊糊地睡着前,我似乎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
再睁眼时,窗外依旧艳阳高照。
是我的房间。
昨天的事经过一夜的缓冲,已经被我安然地放在了记忆深处,封尘起来。
很多很多年后,它将成为我生命中一件奇妙独特的回忆。
‘叩叩叩。’
清脆的敲门声响起,我随口应了声就拖沓着脚步下床。
手还没放到门把上呢,门外的人倒先没耐心地硬闯了。
“二姐,妈说……”三妹像是没看到我似的,死死瞪着我的床铺。
然后……
“啊!!!!!!”
我床上是爬满了蜘蛛还是怎么的?
“啧,喊什么喊!吵死了!”我揉揉耳朵,循着三妹的视线看去。
只消一眼,我也愣住了。
躺在床上双目圆睁的人,不还是我吗?
可我……不就在这儿吗?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手心一凉,我偏头看着脸色同样惨白的大姐和堂妹。
“我们死了……倪……我们都死了……”
“怎、怎么回事?那老人不是说了没事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堂妹这个问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妹挨个试探我们的鼻息,然后大哭着夺门而出。
“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不该的、明明已经越过我们了……”
攥着我手心的力道猛然一松,我垂眸看着重重跪在地上却没发出任何声响的大姐。
“……姐?”
“我想起来了……哈哈……我现在才想起来……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大姐将手指插入发丝间,重重地扯住自己的发根,嘴里一遍遍地重复‘想起来了’,这一句话。
我拉开她的手,“姐!你说句有用的成么?”
大姐抬起头,一双流不出泪水的眼睛爬满了血丝。
她咯咯笑了两声,一点不觉得欢愉,反倒满载着悲凉。
“对不起……是我、是我没先想起来……”
“想起来什么?你得说啊!你说了我才知道!”
“厕所里的男人……我说我眼熟,你记得吗?”
我颔首,一股无力感顺着与大姐相连的手心爬上头皮。
“我想起来了……那晚……那晚跟我们住同一间房的旅客……就是他们……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我醒来过……我明明看到他们了……”
哦,原来如此。
我跌坐在地上,再没能爬的起来。
村子被暴雨侵袭的那个晚上,我们曾和那群人同房而眠。
他们大清早的醒了,不知上哪儿逛后去了我家的店铺。
现在,越过了我的家人,再往前追溯……
呵,原来又回到了我们身上。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另一个‘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事情发生在我高二的那个暑假。
那年夏天,蝉鸣依旧聒噪,椅席仍然炙手。
那是我人生中最后一个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