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虎二

5、困

　　“爸。”
　　“嗯，5点的巴士。”
　　“我自己打车。”
　　挂断了和爸爸的通话，我靠在站台的柱子上，下午的空气潮湿闷热，弄得我有些昏昏欲睡。
　　等会儿要上的车能直达巴士总站，我想着得在上面小憩一会儿。
　　电车进站了，我紧了紧手中的行李拉杆，等着车门缓缓打开后才闲庭信步地迈进去。
　　或许是工作日的原因，车厢里的人不算多。
　　我挑了个位子坐下，刚准备拿出耳机时，就看见一个盲人小姐姐正拿着拐慢慢摸索着要上车。
　　这时，电车发出鸣锐的‘滴滴’声，提醒乘客们门即将关上。
　　那小姐肉眼可见的有些慌张，拐就这么被插进了电车身与站台中间的缝隙。
　　我甩下耳机，匆忙起身赶在电车门合上前将人拉了进来。
　　“谢谢你……”小姐姐声音带点喘，稍稍偏过头，但仍然没对准我所在的位置。
　　我轻笑一声，说了句‘没事’。
　　-
　　我在有些摇晃的电车上睡了快30分钟，再睁眼时，电车正好驶入巴士总站的站台。
　　想起那位小姐姐，我探身看见她八风不动地坐在刚刚的位子，想了想，还是没出声打招呼。
　　电车门在我身后合上，我拉着行李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忘了该怎么去到上巴士的地方。
　　就像脑袋突然被夺去那部分相关记忆似的。
　　关于如何走到那里，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眼前的景色突然变得陌生无比。
　　太奇怪了。
　　这站我走了好多次，怎么就忘了呢？
　　难不成……撞邪？
　　我摇摇头，将荒唐的想法甩出脑袋，走向站在两旁楼梯口的工作人员。
　　“你好，请问开往J区的巴士在哪儿上车？”
　　工作人员半阖着眼看了我一眼，抬抬嘴角，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既视感，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哎，我问你话呢。”
　　他还是只看着我笑。
　　“神经病……”
　　琢磨着偷拍一张他的照片，再放到官方网页上投诉，我转身走向另一位工作人员。
　　“你好，我5点出发到J区的巴士，请问该怎么走？”
　　这个工作人员看着不比刚才那个正常多少，也是一副僵笑的模样。
　　好在是回答我了。
　　“开往J区的巴士对吗？”
　　“哎是的，怎么走？”
　　“唔……”他摸摸下巴，看起来笑得更乐了，“你猜？”
　　我：“……”
　　这什么破回答！
　　“你们一个个的怎么回事？自己就在这儿工作呢！连路也认不得？疯了吧？”
　　我有点惶恐，轮流指着他俩骂了几句，冷静下来后，才意识到我依旧在站台上，没有挪动过位置。
　　我抬起手看了看。
　　4点50分。
　　完了。
　　我再不走，就该赶不上巴士了。
　　想着反正都是同一个站台，上哪边估计都差不多，最坏的情况也就绕个远路。我再次拖着行李，果断地选择了左边那个方向。
　　“不是那里。”
　　听见这声音的同时，我的手臂被用力往后拽了一把。
　　一回头，我看见刚刚那个瞎美人。
　　等会儿……
　　她不是没下车吗？
　　“不要问。这里不是我们该多留的地方，你被魇住了。”
　　“什、什么？”
　　魇住？
　　什么东西？
　　“先走，往右边的方向，快点，别回头！”
　　小姐姐拉着我的手就往前冲，我还一头雾水地跟在她身后，没反应过来。
　　“我的能力只能维持一下子，我得带你回去。”她边快步走边说，倒是没了刚才上电车前微喘的羸弱像。
　　“什么意思？这到底是哪里？”
　　“死界和鬼界的缝隙，总之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
　　“什么！？”我惊呼出声，要不是下车过后的一切反常历历在目，我绝对会认为这人在跟我开玩笑。
　　她不回答我了，径直拐了好几个弯，上上下下地搭了不少手扶梯。
　　我缓了缓，这时候再纠结也没什么用。
　　“如果我出不去……会怎样？”
　　闻言，小姐姐脚步一顿，但也仅仅是一瞬，很快又开始带着我到处绕。
　　“会死。”
　　死……
　　“那我怎么才能出去！”
　　“跟着我，我认得路，只要再——”
　　话还没说完，她陡然停下脚步。
　　惯性让我向前撞在她背上。
　　“干嘛突然停下啊？”
　　我看见她抿了抿唇，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眼前是两道手扶梯，向着同一个方向延伸。
　　垂直延伸。
　　嗯。
　　垂直。
　　“天……这是什么？”
　　“路。”她低低地开口，“上面就是出口。”
　　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忍不住咽了口水。
　　“那……走啊？”
　　她转过来想看我，但依旧没有对准位置。
　　“走？怎么走？你走一个我看看？“
　　“……”
　　我开始感到无尽的恐惧。
　　很奇怪，明明到刚才为止我都没有什么实感。
　　这会儿突如其来的惧怕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像是终于意识到，我正在死亡边缘徘徊似的。
　　清晰得令人害怕。
　　“只要能上去……”
　　小姐姐似乎在自言自语，但我听清了。
　　“只要能上去就行了吗？是这个意思吗？”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但表情很复杂，像在同情我根本攀爬不了这个垂直的手扶梯。
　　“不需要手扶梯！我们搭升降梯啊！我刚刚看见一个！升降梯不也能垂直上升吗？”
　　我似乎透过墨镜看见了她眸中亮起来的光。
　　我知道可行！
　　-
　　循着路回到我一眼瞄见升降梯的拐角——
　　天助我也，升降梯门口大开！
　　我想也没想，一个大跨步迈了进去，手脚很快地按了最顶层的按键。
　　剧烈跑动让我有些喘不上气，一直到感觉身后的门关上了，我才如释重负地回过头——
　　电梯厢里竟只有我一个人。
　　怎么会？
　　那个瞎女呢？
　　‘叮——’
　　这声音在空荡荡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失真，我甚至以为自己幻听了。
　　电梯门在我眼前缓缓打开。
　　我吞了口口水，迈出有些颤的腿，试探性地看看门外是不是我想要找的方向。
　　只一眼，我又退回到电梯里——
　　不是。
　　这里肯定不是她口中的‘出口’。
　　大概是有了期望再失望的感觉更加深刻，我不知道忍了多久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刚刚的画面不断在我脑里徘徊。
　　那是一个很大的空间。
　　就跟普通的总站似的，有些人摆摊赚些小钱。
　　可是那一个个走着、坐着、交谈着的人……
　　我看不见他们的脸。
　　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就像是个离我很远很远的世界。
　　我不清楚出口长什么样，但至少能确定不是这样。
　　我的四肢止不住地发软，致使我只能贴着冰冷的铁壁跪坐在地。
　　我开始有些绝望。
　　看着电梯门在我眼前关上、再开启、关上、再开启……
　　然后走进来一个戴着头巾的女子，只有一双森然无神的大眼露在外面。
　　我在害怕吗？还是已经麻木了？
　　我也不清楚。
　　我只知道我没跑，就这样跟她待在同一个密闭空间里。
　　她不是人。
　　我很清楚。
　　从她眼周那片毫无血色、弹性的皮肤看来，我就知道。
　　她没去摁任何一个键，只是这样沉静地站在我10点钟的方向，背对我。
　　电梯门又关上了。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在下一秒突然露出尖锐得能割开我喉咙的獠牙；也不清楚她的脑袋会不会突然掉落在地上。
　　我也只是沉默着。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眼泪大概也流干了。
　　双眼的干涩感让我无法将自己脱离‘现实’的一切，去成为一个什么也无法体会的疯子。
　　那个女人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不见眼白的双眼依旧凝视着电梯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通过不那么清晰的反射，我总觉得……
　　她在看我。
　　“你，”我开口，嗓音有些嘶哑，“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出去吗？”
　　她没回答，也没动。
　　只是我更肯定了，她在看我。
　　我没再出声，只是默默地等着，等电梯门再开。
　　我想，下一次门开，我就出去。无论外面是什么，我总得走出去。
　　‘叮——’
　　短促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电梯门果然又打开了。
　　我的双腿依旧无力，只能维持着四肢着地的姿势，狼狈不堪地爬出去。
　　就在我的双手快挪向门外时，我的脚腕被抓住了。
　　那个原本一动不动的女人将我拉回到电梯厢里。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可我哭不出声。
　　她握着我的脚没放。
　　电梯门又在我眼前开阖了几次，每一次打开出现的画面都不一样。
　　有飘着尸体的泳池、有无头小孩玩耍的公园、有寂静的图书馆……
　　每当我试图爬出去，就会被拽回来。
　　但她依旧什么也没说，仿佛只是想将我困在这里。
　　‘叮——’
　　还是那个没有感情的提示音，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
　　我本没想再爬出去，我甚至已经放弃了离开的想法。
　　但我脚腕上的手却松开了。
　　我怔怔地抬头，看见那女人正低头与我相望。
　　我想起自己刚才问她的问题——
　　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出去吗？
　　——能。
　　作为一个根正苗红、一生有将近全部时间都在受教育的成年人，我应该道个谢的。
　　无奈我连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都费劲了勇气和精神。
　　但我想，她会明白的，一定会明白我那双绝望中的眼睛在表达什么。
　　-
　　我走出来了。
　　再睁开眼，我发现自己靠在巴士总站台的某根柱子上睡着了。
　　刚刚的一切似乎都是梦一场。
　　那个瞎子姐姐没有下车，两旁的楼梯没有什么工作人员……
　　我还记得巴士出发点的路要怎么走。
　　我还是走出来了。
　　-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已经在巴士里靠窗靠后的单人位置上坐下。
　　“喂，爸？”
　　“上车了没？”电话另一头，爸爸的声音在此时此刻听起来让人倍感安心。
　　“上了，刚上。”
　　“5点出发是吧？”
　　我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4:57。
　　我没迟到。
　　无论刚刚发生了什么，又或者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
　　我赶上了。
　　“对，跟妈说一声，我想吃红烧鲍鱼。”
　　“呵呵。”爸爸在那一头笑了两声，没回应我的提醒，只道：“一路平安。”
　　我蹙起眉头，有些奇怪爸爸怎么把话说得那么官方，他就先挂了电话。
　　这时，检票员在我身边停下脚步，我将截图上的订票记录递给他。
　　“终点站是J区，对吗？”我顺口一问。
　　“J区？”
　　“对，是开往J区的车。”我顿了顿，“不是吗？”
　　检票员将手机递回给我，扬起了嘴角。
　　！！！
　　这张笑脸……不正是守在站台楼梯旁的那个工作人员吗！
　　“不对哦。这辆车不开，没有终点。”
　　“不……不、不要！！！！！放我下车！！我要下去——”
　　一切都没用了。
　　徒留我撕裂的呐喊不断回响。
　　我再也走不出去了。
　　-
　　巴士总站台上，一个瞎子瘫坐在地。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她在喃喃自语。
　　“我没救下她……”
　　“她没听见……我说了不能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