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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凤落梧桐旧时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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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明既起,二人继续打马扬鞭,下午时分,果然到了小城淳县。展昭的神情开始有些不同,略显紧绷起来;白玉堂见了不解,却也没有询问。
淳县既小,居民也不多,更没什么像样的商户,却有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子,当地人称之为“史府”。白玉堂和展昭两人两骑走过不甚热闹的街道,星星落落的摊贩们小声彼此交谈着,一面不停用眼角偷瞄二人。不多时迎面看见长长一道粉白的墙垣,高大的朱漆门户前蹲着两只雪白的石狮子。展昭到大门前甩镫离鞍,将马系在旁边的拴马桩上,径直往门里走去。
把门的家丁认得他,上前来殷勤招呼:“展南侠,您可好久没登门了!今日不巧,少爷没在家,只老爷在,小人给您通报?”
“有劳。还有这位朋友,锦毛鼠白玉堂,史伯伯应该听过的。”
那家丁小跑着进去通禀。展昭见白玉堂站在门口朝里张望,便低声道:“这里的主人,是江湖上有名的金枪神龙史进泽史老爷子。我与他的公子史中义交往颇深,过去常来走动。”
白玉堂点头,眼神慢慢锐起来。展昭一见急忙更压低声音道:“史家是武林名门,家教甚严,你不要乱猜。”
正这时家丁急匆匆跑回来,躬身请道:“展南侠,白少侠,我们老爷有请。”
两人跟着家丁进了正院大厅。厅中宽敞却不奢华,相对摆着两排黑漆几座,几上兰草清幽恬淡;正中太师椅上端坐一位中年人,穿着武服,相貌气度却似文人。
“晚辈展昭,见过史伯伯。”
“晚辈白玉堂,见过史老前辈。”
史进泽面色凝重,朝白玉堂微一颔首,站起身踱至展昭面前。抚须沉吟,半晌方开口:“如今,老夫是照往常叫你‘小友’呢,还是该称一声‘展大人’?”
展昭目光清朗,微微一笑答道:“展昭还是从前的展昭,并未因穿上官服便长了性子。史伯伯,此次前来有些仓促,以至于两手空空,缺了礼数还请海涵。”
“江湖中人,何须拘泥礼数?人来了便是心意!”史进泽开颜大笑,拍了拍展昭的肩膀,“年轻人另有一番抱负,也是光耀门楣,可喜可贺。展贤侄为人坦荡清正,不必在乎他人的闲言碎语。”
白玉堂在旁看着,见展昭闻言如释重负的神情,连眼睛也闪亮起来,心中蓦地一动。
人都道他离弃江湖,求慕庙堂之高,却似乎这当中也有不为人知的苦楚,都叫这家伙一个人偷偷咽了。
当晚二人便宿在史府客房。
白玉堂肚子里憋着疑惑,好不容易等到安顿妥当,仆役下人告退之后,立刻奔了展昭的厢房。
他们住的两间挨着,中间只隔一个小小的中庭。白玉堂过去时展昭正坐在廊下擦拭巨阙。细布垫在掌心,由柄至尖慢慢滑过剑身,动作轻而慢;目光随着手走,一寸寸缓缓移动,仿佛对着至珍贵的宝物。抬眼看见来人,展昭停下了活计招呼:“白兄,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我有事要问你。”白玉堂不见外地坐在他旁边,侧头说道,“你曾叫我不要怀疑史家人,却又说来这里或许便能找到凶手。这是怎么个缘故?”
“这件事说来也不麻烦,不过是记起曾在这里见过那般形貌的人。”展昭摇头一笑,“只是史家父子都是爽朗好客之人,一年宾客不知凡几,哪能个个熟知?若是个无名之人,就是不知下落了也不奇怪。”
“哦。”白玉堂拖长了音调应一声。其实他来之前很想问的是,展昭为何会选择投身官府;可是一见到了人,却不知怎么问不出口了。许是那人看起来对这事的态度一直淡淡的叫他觉得自已有些小题大作,或者管中窥豹地见过他对武林中人看法的在意,便不想自己口中说出的话再让他不好过。真是奇怪了,这只猫心里好过不好过,跟爷我有什么关系?
一时沉默下来。太阳已落下了房脊,月亮还没升起,庭院中一片昏暗朦胧。白玉堂有点出神,忽地闻到一股细细的好闻味道。不是自己身上常带的熏香,而是好似新生树叶般清爽。循着气味嗅过去,寻着一片湛蓝色的衣襟。抬头却见是展昭,一脸奇怪的表情看着他:“白兄,你干什么呢?”
“唔,没有。。。”白玉堂一窘缩回来,正要辩解,忽听有人步履生风地远远走来,人还未到声已先闻。
“展贤弟,数月不来,可叫为兄等得脖子也长了!”
展昭听见声音立刻跳起来,欣喜地迎了上去:“史大哥,你可回来了!小弟也是想念的紧呢!”
白玉堂慢慢站起来,寻声望过去。来人三十不到的年纪,穿着箭袖长衫,笑语晏晏,亲热地与展昭拍肩把臂。
“在下史中义,这位就是锦毛鼠白少侠了?幸会幸会!”来人热情招呼。
“幸会。在下白玉堂。”白玉堂虚应,却不知为何觉得若有所失,心里不知哪处,犯着空落。
史中义较之乃父更为好客,对展白二人的来访兴奋异常。当日已晚了便未多做打扰,第二日清晨,展昭正在院中舒展筋骨,他便兴冲冲地闯了进来。
“展贤弟,白少侠,昨晚睡得可好?”史中义容光焕发,一边快步走进院一边高声笑问。
“史大哥好早。”展昭收了招式迎上去,举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坐在廊下栏杆上的白玉堂慢吞吞站起来,向史中义道了声早,却是笑容也欠奉。
史中义不以为意,走过去亲切说道:“白少侠不必拘谨。江湖人四海为家,我史家又是最爱招待朋友的,你尽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如此叨扰史公子了。”白玉堂淡淡说道。
“哪里话,快不要见外!”史中义大笑,又转头向展昭道,“贤弟,难得你有空过来,还带来白少侠这样的新秀才俊,无论如何哥哥也得摆酒给你们接风才是!只是淳县不比东都汴梁,没什么像样的酒家食肆。贤弟自是不挑剔,只是委屈白少侠将就在我家中用些酒菜了。白少侠,不知你意下如何?”
“白某人客随主便。”白玉堂抬抬手算是意思。
“如此便请花厅一叙。我昨晚叫厨房早做准备,现在应已可上桌了。”史中义一听开心不已,忙一手拉了展昭,一手拉上白玉堂,谈笑着向花厅走去。
展昭口中与他说笑,用眼角去瞄白玉堂。只见他脸上迅速闪过一缕不快,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却也没有甩脱史中义握住他的手。
到花厅时酒菜果然已经摆好。因没什么外人,也就不论主客,三个人随便围桌坐了,就推杯换盏起来。
史中义谈兴高昂,席间一直滔滔不绝,从新近的奇闻轶事,到多年的江湖典故,信手拈来,竟无一事不知,无一人不晓。白玉堂不大开口,一来他的见识阅历确实还浅;二来不知为何,他对这位史大公子有种说不清楚的敌意。于是便冷眼在旁边看着,看着他亲亲热热地拍打着展昭的肩膀,看着他喝酒爽快得跟喝水一样,看着他头头是道地剖析一桩桩江湖恩怨,一面还在肚子里暗暗纳闷:这人既豪迈又爽气,博闻强记,待人热诚,我该是一见着便想结交的,可却怎么越看他越不顺眼呢?
闲闲去瞄展昭,笑容满面,谈笑风生,双眼亮闪闪的生动了许多,比前几天初见面时那个“御猫”展大人简直是两个人。虽这两日被他连气带逗的早不复那个威严凛然的衙门派头,可这副模样如今因为别人而再现却仍让他觉得一阵孤闷。
这时酒已过了□□巡,热气蒸上脸面。展昭双颊通红,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史中义道:“史大哥,小弟还记得上次在府上饮宴,是去年重阳佳节。应天府年轻一辈的好手差不多齐集史府。当时盛况,至今记忆犹新。”
“是啊。”史中义也微有醺意,闻言不由追怀不已,感慨道,“那时临风作啸,对菊舞剑,是何等风雅!大家切磋较量,个个尽兴而返,实是人生一大快事!”
展昭放下酒杯,一脸怀念的神色叹道:“那一聚真是开了不少眼界。还记得有一位仁兄吹得一手好箫,节拍韵律皆合刀剑之势,委实难得!可惜小弟却记不清他的名姓了,只依稀记得似乎是脚上有些不方便的。大哥可知道此人?”
“那个人?难为你还注意到他。”史中义笑道,“他姓何,原名不知叫什么了,自称‘何不弃’,乃是洛阳人氏。他虽有武艺,却因跛了一足,经常自惭形秽,便不大在江湖上走动,也没什么名气。贤弟这是要结交他?”
展昭摇头低笑:“结交不敢,只是偶然想起有这么一号人物,向史大哥姑且一问罢了。他这等人,想必是自恃清高的。若是从前的小弟或许还可攀谈一二,现在嘛。。。身上担着个官衔,只怕已被何先生视如粪土了。”
“哎,快别这么说!”史中义满面不忍地揽住展昭肩膀劝道,“贤弟快别看低了自己。那何不弃孤僻自傲,万事不放在眼里不假,但他又哪里有资格瞧不起你?贤弟你一向光明坦荡,侠肝义胆,在江湖是南侠,到了官府也必是官场中的侠客!”
“史大哥。。。”展昭感动得眼眶一阵发热,低声道,“多谢史大哥。”
史中义拍了拍他后背笑道:“说什么谢不谢的!我当你是自己亲弟弟,你也拿我当做亲哥哥便是。”
“砰!”
正说着忽然一声大响,史中义愕然抬头,只见白玉堂面如寒冰,眉目带煞,重重一掌拍在了桌上,震得碗碟俱是一跳。
“白少侠你这是。。。”
“白兄?”
史中义展昭两人惊讶莫名,不解地望着白玉堂;而白玉堂自己,暗自叫苦不迭。他一只手按在桌上,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一时竟僵在那里,脸上黑一阵白一阵乱变。
爷今天是撞了哪路邪神?他们史大哥展小弟自去亲热他们的,我在这置的什么闲气?到现在可怎么收场,如何下台?
僵持了片刻,白玉堂干干一笑,挑了挑眉毛说道:“孤僻自傲,万事不放在眼里?嘿嘿,这个何不弃有意思,我倒想会他一会。”
“原来白少侠是为这个不愤,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史中义松了口气,摆摆手道,“这何不弃只是脾气又臭又硬,武功造诣既不高,箫管也称不上大家。白少侠不必耿耿于怀。”
白玉堂顺势收了拍在桌上的手掌,连连摇头:“我并非不能容人,只是好奇他这么一个人,究竟倚仗什么清高自傲。史公子,你与他有来往,可知道如何能寻到他?”
展昭眼中精光一闪而没,情不自禁放下了筷子,静静等着答复。
史中义略一沉吟,皱眉道:“他家住洛阳,我却一直未曾拜访过,只知道离东城门不远,后院墙外是间歌舞坊。。。哎,神拳李老前辈的寿诞便在近日,他家在洛阳,按理是应该上门道贺的,你们在那里应可找到他。”
展昭暗暗吁一口气,垂下眼睑遮住兴奋的目光,低头默默吃菜。
“洛阳的神拳李老爷子要大办寿宴,我也曾听说过。”白玉堂晃着手里的酒杯,随意道,“去凑个热闹也好,顺便瞧瞧这位何相公究竟是何等‘万事不放在眼里’。”
史中义无奈苦笑:“白少侠果然是性情中人,史某十分钦佩。过两天我便动身去洛阳为李老前辈贺寿,届时我们三人同行,如何?”
“多谢史大哥好意。”展昭抬起头诚恳道,“只是我二人还有些要紧事要办,不日便须启程,不如我们到洛阳再聚,如何?”
“如此也好。”史中义满斟杯中酒,双手捧杯朗声道,“今日便算小聚,改日到了洛阳,我们再广集朋友,大醉一场!”
“好,小弟舍命奉陪!”
“史公子有邀,白某却之不恭!”
三只酒杯锵然撞在一处,晶莹酒液飞散,点点宛如珠光。
三人饮至傍晚,各都有些醉意,尽兴而散。白玉堂喝得多了些,被展昭扶了回去,却死活不肯进客房的门,非要拉着他坐在院子里说话。展昭拧不过这醉老鼠,也不能扔下他睡在露天地里,只得留下陪他。
这时太阳已垂垂欲落,桔红的光芒遍洒一天一地,房顶,树上,人的身上,都像着了火一样红彤彤,亮灿灿。庭院幽静,偶尔几只麻雀倏来倏去,欢快鸣叫。微风时过,已带上几许凉意,吹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
展昭坐在台阶上,眼睛有些睁不开了。白玉堂在旁边口齿不清地念念有词,仔细听来,一句跟一句全不挨着。
“那家伙,我才不输给他!嘿,爷输过谁?”
“不就是见闻吗?爷我再闯荡两年,见闻比他还广呢!到时候,找个把人还不是小意思。。。”
“喂,你别对谁都笑得像朵花似的,爷我不爱看。”
他说话声越来越低,展昭一边听着好玩,一边越凑越近,冷不防那人磨了磨牙冷飕飕笑道:“臭猫别想甩掉我,你跑不出我的五指山!嘿,嘿嘿。。。”
展昭听得一怔,旋即忍俊不禁,连忙捂住嘴巴不敢笑出声,一时也忘记恼他酒话里还管自己叫“猫”了。
白玉堂的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身子一歪靠在廊柱上,还用脑袋来回蹭了蹭,又继续一边磨牙一边低低笑着,睡过去了。一阵秋风吹过,带来前院开败的芍药味道,白玉堂微微瑟缩了下,咂了咂嘴。
展昭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醇酒在胃中烧着,头有些晕。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熟睡的人,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是想到了很多不着边际的东西,或许想起了遗忘多年的回忆,又或者根本什么也没想。
落日的光辉由灿烂而黯淡,映在那人的脸上,变幻出种种奇异的光泽。光影相映,使得那张面孔的轮廓更形深刻,倒好似名家精心设计,妙手雕琢出来的玉器。
玉器?
展昭走了个神,不禁自嘲一笑:今天果然喝太多了。
天空中辉煌的谢幕终告结束。当最后一缕桔黄的余辉消失在祥兽据守的屋檐下,长夜降临,万物隐入黑暗之中。
展昭不无遗憾地看着那人脸上令人移不开视线的光彩消失不见,终于觉得乱哄哄的脑子清醒了些。
风紧起来,一阵凉似一阵。展昭打了个寒战,连忙起身架着白玉堂进了屋。好不容易安顿那睡着了也老实不下来的家伙安安稳稳躺进被窝里,自己也懒得走回另一间客房,索性便和衣倒在床沿上挤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