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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十一.荡尽烟霭现真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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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传来江水奔流的涛声,夕阳金红的余晖在丛林后一闪而没,天地彻底陷入幽黑深沉的夜色。枝桠间的夜鸟发出呜呜的鸣叫,东面连绵的丘陵后,一轮半月冉冉升了起来。
展昭垂头丧气地坐在马背上,随着马儿的步伐微微颠簸,浑身软绵绵提不起力气。擂台上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场梦境,从奔回丁府牵了马一头冲出来,到此时身心如灌了铅水般沉重不堪,心头几乎是空白的,只有那个白色的人影挥之不去。眼前尽是白玉堂惊讶万分的表情,好像嘲笑自己自作多情一般旋转不休,令人几乎发狂。
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再见白玉堂?
展昭头垂得更低了,只觉眼眶热烘烘地发酸,双手冰凉。他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样失态的举动,似乎当时有个无法按捺的冲动催使着他,非要做出点什么,不能让招亲的事变成定局。
难道我其实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展昭使劲捶了捶额头,却无法消除半分悔恨。
月光照在衰草上好像一层明亮的水波,马儿喷着响鼻,修长的脖颈有规律地一点一点,前方是回京的大路。夜间的风大起来,冰冷尖利寒入骨髓。展昭忍不住打个寒战,拉住了缰绳。
露宿的技巧自是熟练得很,展昭向四周收集了些枯枝柴草,就在路旁点起一个火堆。待冷硬的地面被烤热便把火堆移开两步,人坐在热乎乎的地上,立时全身上下都回暖过来。马儿自走去一旁吃草,展昭怀抱长剑坐在火旁。肚子有些饿,虽然包袱里还有干粮却懒得去拿,就这样望着那一簇簇跳动不息的火焰静静出神。
神思渺渺中不知过了多久,篝火越燃越低,展昭的眼皮开始打架。这时,大路上远远的有声音传来,得扣得扣,分明是马蹄敲击路面的响声,急促如同落雨由远及近。身心都懒懒的不愿理会,然而武人深入骨髓的警觉却一下清醒过来,展昭撑起眼皮望过去。
明亮月光照得地上一片分明,沿着无遮无拦的官道,有一个洁白的小点向这边飞奔。待更近了些,那一人一骑的轮廓慢慢看得清晰,展昭只觉心头如受重击,霎时脸面滚烫,全身都僵直了。
那人远远就看见了展昭,加紧催马到近前,霍然勒缰停住,翻身翩然落地,大步向他走来。他的脚步有些匆忙,然而衣袂随风飘摆,倒更显出玉树翩然的风度,不是白玉堂是谁?
展昭一惊,急忙收回视线,低头只管把剑握得死紧。
白玉堂三两步走到他跟前,一屁股在火堆旁坐下,边烤手边笑道:“早知道你会走这条路。猫嘛,慌起来都往树上跑。”
展昭却绷住了身体恍若未闻,只咬紧牙一声不出,如待审的犯人。
白玉堂见他不理也不着急,拿一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不住往展昭身上打量过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面还抿着嘴低笑不已。
展昭被这种实质一般的目光盯得难受已极,屏住呼吸强忍一阵,终于耐不住抬头迎上那人的视线,恼怒地说道:“你这新郎官不忙着预备亲事,反而跑到这荒郊野地来,有什么话请直说便是,笑得这般没头没脑做什么?”
白玉堂干咳一声收回视线,笑道:“我还只是笑,比某人落荒而逃可强多了!”
“我……”展昭窘迫之极,脸上红红白白变个不停,低声说道:“展某假期已毕,正要回开封府复命,并不是……落荒而逃……”
这话显然不能让白玉堂相信,他也并不追究,只不屑地嗤了一声,略收了收笑容说道:“好,不说这个。我且问你,今日你冲上擂台一事,又作何解释?”
血液唰的一下全部冲上头顶,展昭嚅喏一阵,垂下头黯然道:“是展某一时思虑不周,过后也懊悔不已。得罪之处,还请白兄见谅。”
看他不安的在地上挪动身体,白玉堂唇上的笑意更加欢快,却故意板起声音说道:“光懊悔就完了?如今招亲成了一团乱官司,你却一走了之,好不地道!”
一听这话展昭更抬不起头,挣扎半晌艰难说道:“连累丁氏双侠,展某无地自容,只是……还请白兄代为赔礼。”
“你给他们都赔礼了,那我呢?”
“这……”展昭一愣,咬牙说道,“若无心之举扰了白兄的美满姻缘,展某……唯有一死谢罪。”
“谁要你一死谢罪了?”白玉堂苦笑,拾起一根柴枝懒洋洋说道,“比武结果不得众人信服正好,我顺着台阶便躲掉了亲事;过两天重新摆擂也没我的事,反正五爷不打算掺和了。我关心的只有一件,臭猫,你只知道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一字不说,又怎知你心里惦念的人,他就没有记挂你呢?”
展昭恍惚了一瞬,有些恐慌,似乎一个掩藏许久的秘密即将被揭破,然而又有些惊喜,好像有什么不敢奢求的美梦就要变成现实;茫然似乎觉得有小虫在耳朵里振翅,嗡嗡轰轰,打雷似的,在一片晕茫中,白玉堂述说的声音如从水底传来,遥远朦胧充满不真实感。
“我以前总觉得疑惑,干什么单单对你这臭猫的事比谁都上心?怎么就那么喜欢呆在能看见你的地方呢?要不是昨天你的一句话,要不是今天你做的事,可能我这辈子都想不明白。”
“你倒是把什么都弄明白了,可你都憋在肚子里有什么用?你原本早可以说出来的。跑青尖山那一趟,还不是为了拉我一起躲这个擂台?可我一路上问你,却一句实话没有!你怎知我会拒绝你?你都不愿意试一试吗?若我多少年都悟不透,你打算一直闷着?”
“展昭,你喜欢我的事,我已全都知道了。”
展昭目瞪口呆地望着白玉堂,如同泥塑木雕一般。许久,费力扯动嘴角僵硬地笑笑,急忙转头捡起一根柴枝去拨火。却不料手上用力大了些,已烧松垮的柴堆哗地散了架,通红火星四散飞溅,有一簇飞到展昭衣角上,他急忙手忙脚乱地扑打。
“噗!”
一个响亮的偷笑声传来,不用看也知道那人此刻是什么促狭的形象。展昭自暴自弃地踢了一脚不给他长脸的柴火,掷下柴枝大声说道:“你知道了也好。展某不是藏头露尾之辈,既然动心直认便是。只是,白玉堂,此事你,你又如何打算?”
他说得爽气,可心里到底还是惴惴的,不住拿眼尾的余光瞄白玉堂。却见那人沉思状对月长叹一声,微笑道:“还能怎么办?难得我看上的人也看上我,这好事哪里找去?”
一瞬的愣怔让展昭呆立了片刻,随即全身放松下来,一点笑意在眼中闪烁。
夜风“呜”地一声鸣响,扫灭了木柴上残留的火苗,满地惟余星星点点炭红。
展昭感到有人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接着便是白玉堂低沉微哑的声音传来。
“火堆一灭,可有些冷了。展昭……”
当微明的晨曦映在面上,眼前隐约一抹淡淡的红光,展昭醒了过来。动动脖子,感觉下面垫着什么软乎乎的东西,用手撑着抬起身看去,却是雪白锦缎的裤子包裹住的一双长腿,腿的主人背靠在树干上,头歪在一侧犹自睡着未醒。
还没完全睡醒的脑子慢吞吞地转动——昨晚好像跟白玉堂并肩坐着说话来的,什么时候睡着的?还有,莫非我枕着他的腿睡了一宿?
细细的冷风吹进了衣领,展昭一个激灵,陡然弄清楚眼前状况,腾地挺身跳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件东西从背上滑落下来,展昭反手接住,原来是那人的外氅,不知什么时候盖到了自己身上。
这点响动让白玉堂醒了过来。他抬右手往刚才展昭躺的地方摸了两摸,落了空,于是惺惺忪忪地睁开双眼。看见旁边站的人,一痕笑意浮了上来:“你醒了啊,睡得怎样?”
“呃,好。”回想起那人肌肉结实的大腿枕在自己头下的触感,展昭不知怎地有些发燥,急忙把大氅给他递过去,“多谢。”
“不客气。”白玉堂伸手接过,起身披在背上,“这时辰大概有船家出来了,咱们坐船上岛去吧。”
谁知展昭却不住摇头:“展某离职已久,应该尽快回开封府去了。”
“晚个两三天又能怎么样?”白玉堂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家大人我也见过,并不是苛刻之人,必不会责备你的。”
展昭依然摇头,神色间却透漏出些微不自在,叫白玉堂看在眼里,心中立时就明白了几分,促狭笑道:“难道是为昨天擂台的事,不好意思见人不成?”
“你,别胡说!”展昭闻言瞪圆了双眼,“我只是,只是……”
“只是一时冲动按捺不住!”白玉堂大笑,一面弯腰拾起两把剑握在手里,一面说道,“来岛上我有东西要给你看,看完了陪你一起回京,还不行吗?”
尾音软软地勾了一勾,展昭不由有些晃神,便被那人趁虚而入,连哄带骗推着拉着地上了马,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往陷空岛去的船上了。望着烟波浩渺的滚滚江水,展昭暗暗叹下一口气,深觉遇人不淑,往后怕要时时打点精神,免得被这老鼠花言巧语给卖了。
船靠岛岸,白玉堂吩咐人将两匹马牵去饮喂,自己拉了展昭径直向庄后山崖上奔去。前几日晴好,山道上的积雪化了不少,只有背阴处还存着些,下脚倒是容易许多。两人俱运起轻功,如两只鸟儿似的在壁立的巉岩间纵飞,不一刻的工夫便登到绝顶。
此时太阳将将有些温热,白晃晃挂在碧蓝如水的天上,照得脚下江流银白闪耀,直如一江白银滔滔东去。山崖下的庄院,江岸上的林木,树林外层层叠叠渐渐淡去的连绵山丘,一览无余尽在眼下。
白玉堂在崖边当风而立,指点脚下苍莽风光说道:“那日我在这里远眺,也是今天这般的天气,江川丘壑虽满目萧索,却有一股浩然之气充于天地。当时有所感悟,于是立刻上京找你,便是想你也来看看这寒江微雪,万里苍然。你觉得怎样?”
展昭深深吸气,寒冷的朔风扑入胸间,冽冽如冰泉雪水,霎时将身心一涤而净。此刻感悟不需言说,只这般静静站着,便觉天下万物尽在我胸,豪情壮志油然而生。
一只手悄悄伸过来,先是轻轻捏住自己指尖,然后一点点向上握住。展昭的嘴角微微翘起,任由那人握着自己的手慢慢揉捏,倏地手腕轻转回握住对方,与他十指相扣。
这一刻的满足令人回味,展昭只觉与那人交握之处脉脉涌入温热,不由闭上双眼。疾风鼓荡,一时如在天上。身旁的人使大力攥着他的手,忽地嘬唇一声长啸,高亢嘹亮,响遏行云。山崖间栖息的鸥鸟扑啦啦一同振翅,犹如飞雪浪花,绕崖顶盘旋不休。翅影间搅乱耀目阳光,更映得苍穹一澈无垠,旷远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