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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一.残雪微寒燕子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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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映照在四周斑驳的积雪上,闪动点点彩光。陷空岛北面的断崖上枯枝迎风抖动,有一个人影沿狭窄的山路向高处走来。他背上披的蓝狐皮裘被呼啸的寒风卷起,扫落枯黄树丛上的雪粉,一蓬碎白悠悠飞扬,转眼就消失在冰蓝的天幕下。
白玉堂被风吹得眯起了眼睛,更加快脚步几下跳过这段羊肠小路。小路的尽头是平整的大石,天然磊成一座石台,近乎突兀地半悬在断崖的顶端。从石台上放眼望去,脚下岛岸,岸外江流,滚滚江水之外的对岸上隐隐约约的山丘绵延不绝,直到渐行渐远渐淡薄,化作一痕苍色消失在天地交接之处。寒江莽莽,淡雪微微,尽笼在似暖非暖,似明非明的冬日阳光中,一阵朔风掠过,人似欲凌空而起。一种难言的雀跃在白玉堂心头腾起,仿佛诞生于蛮荒旷野的灵魂忽然灌入了这具身体,一种欲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冲动攫住了他的心神,令心脏狂乱地跳动起来。
如此绝妙感动,必得与人共享方能畅快胸臆!
白玉堂兴奋得面颊发热,急忙沿原路奔下山崖,撒开脚步向内院飞奔而去。狂风也似撞入雪影居,见白福正指挥几个小子打扫庭院,便大声吩咐道:“快打点行装,把马牵出来,爷要出岛!”
白福熟知这位爷的脾性,当下小跑进屋开箱找衣服,连银票铜钱,内外伤药并常用的散碎物件一起打了个小包袱。刚捧出来,那边白玉堂已换妥了出门的穿戴,正从气喘吁吁的小厮手里接过马缰。伸手接了包袱挂在马颈上,白玉堂吩咐了声“好生看着家”便扬长而去。
从雪影居出来,沿一道短柏夹道的甬路,绕过一丛老竹山石便到聚义厅前的场院。白玉堂坐在马上笑容满面,遥遥向厅中坐的人扬一扬手,高声说道:“大哥,四哥,我出岛去了!”
正待催马,轻功了得的卢大爷早飞身掠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马笼头不悦问道:“都是快过年的光景了,不在家好好呆着又往哪里去?”
白玉堂嘿嘿一笑:“上京去。”
“上次上京闹出盗三宝一场官非,还是多亏展昭多方周旋才化险为夷,如今何苦不安分些?”
“大哥知我性情,前番入京时曾说过要闯出个名头,如今岂可不了了之?”
这边争论,厅里的蒋平和卢夫人也赶了过来。蒋四爷摇摇头嗤了一声,说道:“你东京也闹了,金殿也上了,现在江湖上‘锦毛鼠’三个字传得沸沸扬扬,这名头还嫌不大?哥哥们也不是说你走不得,只是也拿出个像样的借口来,别敷衍咱们哥们儿。”
白玉堂反驳不得,却闭了嘴坚不吐实,拧着脖子只是要走。
卢夫人见状上前说道:“五兄弟自是这玩不够的性子,我们也勉强不来。你要走也行,只是过年前必须要回来,否则可别怪嫂子大锁链拴住你不许出门!”
白玉堂一听苦下了脸:“眼看就要进腊月,大嫂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你呀,真忘了还是装糊涂?”卢夫人伸指便要戳他太阳穴,却无奈人在马上够不着,只得狠狠一记戳在他大腿上,“对岸茉花村丁老夫人早早递出话来,腊月二十要给月华妹子摆擂台招亲。大红的请帖早在你房里摆着,要敢不去大嫂先不饶过你!”
一听这话白玉堂顿时如被雷劈了似的浑身一僵,紧接着趁几位一不留神的当口猛地发力一夹马腹,那马儿嘶溜一声长鸣,奋起四蹄夺门而出,眨眼的功夫就跑出了众人的视线。
院中三人怔怔地看着白玉堂“鼠窜”而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卢夫人抽了抽嘴角,自言自语道:“五兄弟这么个人,怎么一提起亲事来比老鼠胆子还不如了?当家的,在他那个年纪,你我成亲都两年了,是吧?”
“……”卢方满面茫然,点头不语。
白玉堂一路催马,晓行夜宿,才第三天头上便到了汴梁城下。这一次入城与上两次心情大不相同。第一次是初入京城,看什么都觉新鲜;第二次随展昭入京为三宝一案复命,虽心知没有危险,到底还是有点不自在;这一次却是什么观花赏景的情致都欠奉,一心只想着把那人拉出来,一起到那断崖绝壁上畅快胸臆,于是闷了头只管走路,一直到开封府大门前才稍缓了缓。
“进去禀告你们展大人,就说白玉堂来找他了!算了,帮我把马牵去喂一喂,我自己进去找他。”也不等看门的衙役回过神来,白玉堂早将缰绳扔给其中一个,身形如电般穿堂而入,三两步转过角门不见了。
“这人谁啊?”接住缰绳的衙役惊得目瞪口呆,“他,他就这么闯进去了!”
旁边那个还知道得多些,无奈说道:“谁?可不就是白玉堂吗?这回还是从正门进来的就不错了,你不知道他连皇上御赐的三宝都顺走过,还怕闯个衙门?”
“他就是白玉堂啊!可那也不能……”
“算了,咱们展大人跟他还挺不错,他应该不会捣乱的。”
两个衙役议论的工夫,白玉堂已穿庭过院进了内院,正琢磨着那猫有没有可能老老实实呆在房子里,迎面正看见公孙策坐在藤萝架下的石凳上看书,连忙上前打招呼:“公孙先生。”
公孙策抬头看见来人面露讶色:“白少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听见通报?”
白玉堂懒得解释,开门见山问道:“我有事找展昭,他可在府里?”
“不巧,展护卫刚好不在。”公孙策微笑起身说道,“前些日子包大人念展护卫辛苦,特意放他一月的假,他已启程回乡扫墓去了,五日前才动的身。”
白玉堂闻言大失所望,闲聊了几句便要告辞,谁知却被公孙策叫住。
“白少侠请留步。如少侠无事,可否帮忙捎带一封信函?”
“什么信函?”白玉堂停步问道。
“是松江茉花村,故丁老将军的夫人送来给展护卫的。”公孙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丁家的人说事情紧急,但府中一时没有人手,还得劳白少侠走一回。”
“切!那只猫哪次不是麻烦五爷我?”
伸手接过信函,只轻轻一捏便知,与前几日送到自己手里的是一样东西,不由暗暗撇嘴:这丁家胃口还不小,该不会数得上的青年俊杰都发了一份请柬吧?
悻悻地出了开封府,白玉堂犹豫不决。这份比武招亲的请柬是打心眼里不想送到常州去的,虽说并不清楚原因,但想来那猫也跟自己一样,不愿做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上门女婿。可若匿下这信又不是白五爷的做派……站在大街上不由茫然无措,信着脚步向前走,也不管哪个方向,只朝人多的地方乱转。鳞次栉比的商铺前男男女女吆喝叫唱着招揽生意,乍听入耳中嘈杂不堪,渐渐听去却听出了趣味。这两家绸缎铺子正打对台,各雇了个会唱的女子在门口拉生意,听她们一句一交锋,歌词唱曲里刀光剑影着实有趣;那家酒家门前的伙计可差着些成色,嘴巴笨得这样也出来显眼,想是里面更没人了;还是这家酒楼的伙计机灵,伶牙俐齿的挺讨人喜欢。正想着,那伶牙俐齿的伙计忽然奔白玉堂的方向小跑过来,一脸殷勤堆笑:“二少爷您怎么得空来了?快里面坐!”
白玉堂一愣,抬头看酒楼的匾额,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到家了。没想到这般随意乱走居然走到春江得月楼来,只不知千钺堂兄最近好不好。
于是便随那伙计进去,掌柜白有财见了喜不自胜,忙不迭跑去内院唤白千钺出来。堂兄弟见了面自是一番亲热,两人说说笑笑上了雅间。自家生意白玉堂也不跟他客气,张口便点了一大串酒菜,和白千钺对饮叙起旧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彼此近况聊了个差不离,白千钺拍拍手叫过一个伙计吩咐几句,向白玉堂笑道:“前些天有个卖唱的姑娘来咱们楼里自荐,我听了听着实不错,便留了下来,果然大受欢迎。玉堂弟弟也来品鉴品鉴,正经南来的风味!”
白玉堂被他勾起了兴趣,只听得门外细碎脚步声响,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抱着琵琶低头走入,低声道了万福在屋角方凳上坐定,调了调琵琶的弦。
白千钺笑着吩咐:“就把你拿手的曲子弹唱两段上来吧。”
那女子应了声是,细白十指轻拨丝弦,一串珠走玉盘之声缓缓流泻来开。
“雨恨云愁,
江南依旧称佳丽。
水村渔市,
一缕孤烟细。
天际征鸿,
遥认行如缀。
平生事,
此时凝睇,
谁会凭栏意!”
少女的嗓音娇柔细嫩,并不甚爽脆,偏几分蒙蒙的味道带出些江南的水意,叫人不由得便松软了心绪,平添出几许慵懒来。一曲终时余音袅袅,琵琶渐渐悄隐的弦音恋恋地伴着一点点低宛了去的歌声,如一片羽毛轻搔着耳朵深处,终于归入寂静,又总觉尚有回味。
白千钺闭目摇头,手指轻点着桌面击节,半晌才意犹未尽叹道:“好,好一曲点绛唇!谁会凭栏意,谁会凭栏意……元之公的壮志难酬竟也唱得这般低回婉转,好!”
白玉堂倒不像他这秀才出身的堂兄般风雅,他听这女子的口音里隐隐带着些吴地的风味,说起官话的腔调跟那忙不停的猫有几分相似,便柔声问道:“姑娘想来不是京城人氏,不知乡籍是在何处?”
那女子微低了头答道:“常州。”
这一声“常州”不知怎地引得白玉堂心头一跳,神思一下子飞到了千里之外,只觉此地一刻也呆不下去,非得纵马疾驰到南边的那里不可。当下起身告辞,也不顾白千钺百般挽留,执意上马离去,不多时便出了汴梁城,飞驰在宽阔的官道上了。
日头已隐隐靠上了西山,风开始冷起来。白玉堂在岔路上一提缰绳向南拨马,那白马便口鼻喷着雪白的雾气沿大路疾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