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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0章 工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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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云。
明菁把眼睛眯起来,那云彩是动的。她把眼睛睁大,那云彩就不动了。所以她把头靠到面包车的座位上,把眼睛虚成了一条缝。在眼脸和睫毛的遮掩下,天空仿佛黑得更快了。
她抬起手表,凑到眼下。时针指到5的位置。
“几点可以到?”她问开车的司机。
“6点之前。”
“现在车速是多少迈?”
“80。”
“开到120。”
司机狠狠踩了一脚油门,“呜”地一声蹿出老远,在身后的空气里拉出一条黑气。
似乎是感到车速猛然加快了,周大化打着哈欠睁开眼睛。
“到哪了?”
“快到了。”
“够不够睡十五分钟的?”
“差不多。”
明菁的声音刚刚撂下,周大化又在一个哈欠中睡了。
1个月前,她被张强安排到日报社,没去沧X集团。她说那地方竞争太激烈,流言也定不会少。
张强说那有什么,有我在就不怕。明菁说就因为你在所以我才怕。
“你怕什么?”
“我怕对你不好。”
在那一天明菁脸上的笑容格外多,动不动就笑,不笑的时候也含着笑。她在笑容里等着张强问她到底想去哪里。等来之后,才告诉他,“我想要去日报社。”
张强说这有点困难。明菁就送了他一顶“好人”的帽子,诱导他向好人的标准看齐。当然这之后肯定要举出另一个人尽皆知的好人来和他做对比,不然就不圆满了。
谎圆满了,明菁工作的事儿也跟着圆满了。不到一个礼拜就拍桌敲定,走马上任。这就叫水到渠成功德圆满。
她现在坐的这辆车开往盐山,今天上午群众举报说盐山县城的一家学校乱收费现象严重,甚至教育局都牵扯其中。
这破事搞得再大也就占报纸一版的三分之一,要头版头条,或者哪怕是占一个版都不够份量。只能奇希望于能牵出点校长或者教育局官员□□赌博的线索来。那才叫新闻。
不过油水还是有的,可恶就可恶在能看不能捞,还必需义正严词道貌岸然的拒绝。上面都盯着呢。
一路昏昏沉沉的周大化被一个电话惊醒,只听了不到三秒钟就如同老僧入定般岿然不动。双目圆睁,眼大如驴,嘴唇一抽一抽,眼珠左右乱晃。连说三个“好”字之后,挂断电话。
他想了一会儿,对司机说,“马哥,还有多久到?”
“20分钟。”
“车速多少?”
“120。”
“开到140。”
马师傅的脸抖了抖,好半晌才一句日你媳妇,“老子的车最多120。”
马师傅把车开到了盐山辖管下的一个小镇上,没去县城。
路上周大化没躲过明菁的质问,把事情和盘托出——刚才打电话的是他一个线人,说XX镇的一处煤矿好像是发生了塌方事故,死了人了。而且连连强调“大概”两个字。
“没影的事儿你着什么调啊你。”明菁白眼一翻,这是她第一次参与比较重大的新闻事件,万一塌方之事空穴来风,耽误了学校那边的采访,那可就要吃大亏。
周大化嘿嘿笑了两声,抽出两支大红鹰,一支递给明菁,一支叼自己嘴里,点着之后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笑着说,“中国这片土地,风吹草动就必有猫腻。要是真的可就是个大新闻,假的也不过扑个空,时间还赶得急。”
明菁刚想说话,就被周大化伸手打断,指了指钱包,连使眼色。
然后明菁恍然大悟——油水来了。
周大化让马师傅把车停在小镇的入口,他给这个行为找的借口是:他们需要便宜行事,明察暗访。而面包车的目标太大,容易引起怀疑。
司机盯了他一会儿,乖乖把车子停好,锁上车门走下来,说也要跟着去。
“不行。”周大化下意识的拒绝了,说完又觉要给这两个字找理由,沉吟一会儿,没等说出口来,马师傅便笑着说,“穷小子有鬼心眼,拿了黑钱要有老子一份。”
周大化很无奈的耸耸肩,扔给马师傅一支烟,带着明菁走了。
进了镇,气氛就有些诡异。
惨红的日头斜照在没有多少行人的土路,连风都停了。他们继续往里面走,人渐渐多了,便向行人问起煤矿的事情来。
周大化问得很有技巧,没直接抖落塌方的事,就随口问江胖子的煤矿在哪。但一个正经的回答都没有问出来。
镇子上的人不是听完后走人,就是看他一眼再走人。
“有事,肯定有事。”周大化吧嗒吧嗒嘴,“走,接着查!”
“怎么查?”
“蛛丝马迹!打起精神来!”说完眉毛一竖,提了提背包,一马当先。
很快他们就听到吹喇叭和敲锣的声音,几十口子人在小镇中央举行乡下的葬礼。披麻戴孝,哭声震天。
周大化带着明菁走到人群中央,死者的家属跪在地上泪眼婆娑。有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还有一个小媳妇和七、八岁大的孩子。
明菁心说一声惨,老年丧子,幼齿葬父,外加小媳妇守寡。
周大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到这家人跟前,点明自己身份。他问那个小媳妇,“你男人是不是煤矿里的工人?”
小媳妇瞪大了眼睛,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身旁那位老太太说了不是。但周大化没理她,继续看着小媳妇。
小媳妇被他盯的有些心虚,慌得垂下脑袋。
“有完没完?”老太太说,声音还算客气。估计乡村野地里没见过几个记者,不敢太过份。
周大化咳嗽一声,压低声音,扫了一下周围的人,确定在这个距离他们听不到之后才说,“我收到举报,你们这里的煤矿塌了,而且死了几个人。”他顿了顿,观察这几位的反应,心有成竹之后才继续说,“这件事,说严重严重,说轻巧也轻巧,全看当事人怎么处理。你们告诉我,煤矿的江总是不是给了你们封口费?”
“两万?三万?还是五万?”见她们不说话,周大化又下了剂狠药,“我是一个记者,对法律也比较熟,要是那老江给你们超过五万这个数,那万事休提。如果没超过,我就要告诉你们,这是不够的。”
这个时候,动之以情是没有效果的。在一片凄凄惨惨的气氛里,要让他们看到曙光,让他们坦白,最有效的便是晓之以利。
果然,小媳妇眼睛里亮起不是泪光的光。
她嗫嚅片刻,轻声说,“江老板给了五万。”
在死者的家里,周大化和明菁把小媳妇的话录了下来。
小媳妇告诉他们,这次煤矿里的事故一共死了七个人。除了她男人,剩下六个都是外地的,江老板给了他们的家属每人三万块,因为她家是本地人,才多给了两万。
五万对她们来说是个大数目,况且人都死了,再追究下去闹个人财两空反而不值。
周大化就答应她,再给她追出两万来。
小媳妇说能不能多加两万?周大化大摇其头,“太困难,也就是七万。”
小媳妇坐了会儿,坐着坐着就哭出来。周大化和明菁赶紧撤退。
离开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平地里忽然刮起一阵旋风,张扬地吹过小镇的道路,扬起漫天风沙。
像是把什么洞穿了,也像是把什么撕裂了。
明菁回过头,又看了一眼那位死了丈夫的女人——她还坐在那里,眼泪挂在脸上,时而笑,时而不笑。
里屋还有一个男人。从她的嘴里,明菁知道是她男人的傻弟弟。得了癫痫或者是小儿麻痹之类的病,在他们刚刚踏进那个门口时,站在里屋倚着门框笑,手掌一寸寸颤抖着抬起来,说话的时候拉动全身的力量,嘴歪眼斜。
他是因为看到了生人。每个人稚幼时看到生人都是兴奋的。
他想给他们倒茶,但结果是打破了茶碗。被小媳妇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咿咿哑哑地哭起来。
明菁说,“给他们凑九万吧。”
“九万?”周大化吐出一口土来,“咱们还吃什么呀?”
明菁一下子闭上嘴巴,臊得难受。她来之不意的高尚被这一句话就打回原形。
高尚如果和利益有了冲突,那高尚连屁都不是。
去往煤矿的路上,路过正在进行的葬礼。远离那片人群的时候,明菁在心底默念了一句安息。
安息,是生者对死者的祈福。
接下来的事情简单明了。
周大化拿着录音找到江老板,痛陈一番利害,又通过法律手段口头威胁。再然后周大化与老江去了另外一个屋子密谈,明菁就没听到他们下面讲的什么了。
当晚江老板死活不让他们走,去这个镇上最大的一所饭店海吃一顿。酒桌上周大化和老江称兄道弟,好不愉快。吃完饭就住在老江安排的地方,直到第二天一早才去县城里采访。
当然,周大化口中的这个大新闻已经化身成意外之财。
明菁拿到一万块,司机老马分了五千块。至于周大化拿了多少,就不得而知。
采访完学校乱收费的事,已经临近中午。三个人中,两个男人兴高采烈,只有明菁沉默寡言。
她坐得离车窗很近,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发丝在脸上拂来拂去。
她想,品行这东西,昨天裂了个缝,今天又缺了个角。
那么是不是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像煤矿一样,面临塌方之苦。
回到市里之后,明菁先把新闻稿交上又回到家里。
她妈妈的煎饼摊刚刚收起,明菁过去搭了把手。进屋之后,明菁拿出八千块来给妈妈。
“哪来的?”
“赚来的呗。”明菁笑着说,“发的奖金。”
“屁。”
“连您闰女都不信呐?”
“你跟老娘扯皮,什么奖金要八千块?”
明菁扶着她妈的手,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拣着好听的说出来。没说她也参与其中,就是说周大化是她上司,这八千块是给她的分成。
不出所料,她妈给她大摆人生道理,以及为人处世的法则与原则。
明菁听得左耳进,右耳出,唯唯诺诺,点头称是。但其实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因为这些忠告对她没有半分用处。忠告本身就是讲来听的,由别人讲给你听,然后你再去讲给别人听。
一传十,十传百。忠告成了真理。
人们信真理,但更多的人只是信而已。脚下的路却和真理背道而驰。
她妈数落完了,明菁长长吐出一口气,拿起背包一溜小跑。跑出门的时候才说今天有事不在家吃。
她给张强打了个电话,问他有没有空。
“如果我记得没错,亲爱的,这是你头一回主动联系我。”
“说有没有空嘛。”
“时间一大把,任君消遣。”
“那成,天厨饭店见。今天请你吃饭。”
张强问她今天是不是抽邪风。明菁乐着说,“你就来吧,今儿发奖金了高兴!”
明菁在一楼的大厅里坐了,挑着稍微有点贵,又不算是太贵的,点了四菜一汤,又要了两瓶青岛啤酒。
点完菜不到五分钟,她就看到张强从一辆宝马740的车上走下来。
她愣了愣,然后在张强还未关门时赶紧看了一眼开车的司机。
是洪泰的轮廓。
那就一定是洪泰了。洪泰的车也是宝马740。
明菁心中发觑——沧州还真是小,谁跟谁,扯来扯去都能扯出七八层关系。
张强今天穿了一身耐克运动装,头发梳得油光瓦亮,比明菁那一头披散的长发都光可鉴人。
两个人扯了会儿淡,明菁不傻,不是对谁都能把昨天的事说出来。就一口咬定只是发奖金了,而且只发了2000块。
然后她问张强怎么坐别人的车来。
“我那辆车今天送去做四轮定位了,手底下没车。再说了,那也不是别人的车呀。”
“谁的?”明菁喝了口水。
“我爸的。”
张强说完,明菁嘴里那口水就像天女散花一样,全扑在他脸上。
“你爸?刚才开车的那个人是……”
张强用面巾纸擦干脸上的水,把眉毛皱得像毛毛虫一样来回乱扭,然后说“我爸的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