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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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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谭太医忽接急召,由双喜亲自接进紫宸殿请脉,行事虽隐秘,但大明宫里总有几双彻夜不眠的眼睛在关注隆裕帝的一举一动。
郑修容睡得不安稳,早早醒来,呆坐在梳妆镜前,听完宫女的汇报,她蜡黄的脸刷上些许惨白,久久无言。宫女跪麻了腿,才听得主子沉声道:“我就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
宫女不敢接话,抿紧唇悄悄告退,留下郑修容一人独自对镜理晨妆。
屋檐上的喜鹊振翅离开,扑进鱼肚白的天空,影子倏地掠过紫宸殿顶上狭小的天窗。
寝殿里的蜡烛刚一烧尽便换上另一支,将殿内走动的人影子映在墙上,变得像张牙舞爪的山精鬼怪。谭太医跟在双喜影子的背后,一步一步走进寝殿。
隆裕帝坐在离龙榻九尺开外的长案边擦拭长剑,沾过桐油的绢帕一下下拂过剑身,寒光渐次锃亮,晃得人移不开眼。
谭太医恭恭敬敬地跪下请安,得了首肯后才敢掀开帷幔把脉,但见榻上的宁王脸色乌青,浑身痉挛。
只消一眼,谭太医便看出这是□□中毒之相;但对方脖子下清晰可见的紫红掐痕让他不敢随口说出判断,被迫窥见皇室丑闻的太医院老御医两股战战,双唇上下哆嗦间又见双喜端来一个瓷碗,里头残存着些许汤汁。
双喜收起脸上一惯和气的笑,说道:“谭太医可能验出里头有什么?”
能让御前掌事宦官如此谨慎对待的,必是“证物”无疑,如此看来,□□理应不是圣人所为。谭太医心下稍安,取出银针蘸取碗里残羹放在鼻下嗅了嗅,又给宁王诊过脉,确认脉搏跳动极快后才回禀道:“银针泛黑且散发苦杏仁味,宁王脉象紊乱,羹里所下之毒应是□□,量不致死。”但脖子上的勒痕无疑雪上加霜。
他说完又看了一眼蜷缩在榻上的宁王,对方痉挛渐渐舒缓下来,正是衰亡之兆。
隆裕帝继续擦拭手里的剑,敛眉问:“若喝下银耳羹的不是他呢?”
原来是银耳莲子羹,冰糖的甜确实能中和□□的苦。
“这……”谭太医脑筋一转便知圣人要问什么,反复斟酌后答道,“身体康健的人服用少量□□易心率失常,长久服用则会五脏衰竭。”
谭太医刚说完就听得高高在上的人鼻里哼出一声冷笑,便不敢多言,战战兢兢抬起手预备写下解药的方子,又听得那威严的声音说:“抬回宁王府,别脏了紫宸殿。”
这、治还是不治?
谭太医不敢问,重新低下头,视线投在暗红的地毯上,无端觉得这铁锈一般的颜色分外像血。
他背着药箱跟在双喜后面走出紫宸殿才发觉外头天光已然大亮了,朝阳落在殿外仪态万方的女人身上,仿佛又回到回纥圣女昔日的高贵矜持。
谭太医连忙弯腰行礼,但她只轻轻笑道:“不必拘礼,闲来无事,我散散心罢了。”
到底是双喜机灵:“圣人刚醒,可要老奴进去禀告一声?”
“不必,”她笑得愈发如沐春风,仿佛出门只是为了与天上流云、树上彩蝶、池上莲花比美,无意讨好他人,“圣人一切安好?”
“圣人龙体安康。”见她将目光投过来,谭太医便擅自答了。
闻言,她丢下一句“实乃我大历之幸”便款款离开,眼神不曾在紫宸殿前的马车上停留过一刹。
跟在她身后的宫女碧桃频频环顾四周,但马车被漆黑的帘幕牢牢遮住,投不进一丝目光。
谭太医总觉得,玥贵妃什么都清楚。
在她走后,双喜长长叹气,却把笑容挂回脸上:“圣人秘密安排的差事,谭太医……”语气半带威胁。
“守口如瓶,尽心尽力。”生死攸关之际,谭太医知情识趣地立刻接话,换来掌事宦官的嘉许一笑。
谭太医一连尽心尽力了两日,终于盼得宁王神志清明。
不知何时鼻腔涌进苦涩的药香,熏得人一阵咳嗽,但喉咙发不出声,徒劳地张开嘴,试着想把眼睁开,但眼皮似乎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努力动了下手指头,指腹划过光滑锦缎的感觉让人万分安心,不禁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侥幸,又听见身旁有人在说话。
有男声劝慰:“余毒未清,还请宁王莫要勉强,调养好身体。”
有女声欣喜:“醒了?醒了!”
说话的女子是修竹,而男子应是太医院的谭御医。看来自己是死里逃生了,瑶光彻底放松绷紧的神经,缓缓睁开眼,映入视野的是熟悉的陈设。
他勉强弯了下唇,隆裕帝施舍的一点善心他可得好生珍惜,只盼有朝一日悉数奉还。
谭太医确认病患已无大碍后收拾好药箱子安心离开,一连两日谭太医连膳食都端到榻边吃,守着病患寸步不离。瑶光听后大为感动,抽了下鼻子,闻到空气中叫花鸡的香气,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为掩饰尴尬,他哑着声让修竹好生感谢谭太医,修竹悄悄包了一袋金叶子塞进谭太医手里,谭太医掂量过手里的钱袋,脸上褶子笑得更深:“修竹姑娘客气,给宁王诊治是圣人亲自吩咐的,本职工作而已。”
修竹又塞了一包金叶子过去,说:“烦请谭御医明日再将宁王清醒之事禀告圣人,让我们主子多过两天舒心日子。”
“好说好说,宁王身有外伤,痊愈得比旁人慢些实属正常。”谭太医笑逐颜开地从后门离开宁王府深深的庭院,在耀眼的阳光下端详起更为灿烂的金叶子。
瑶光空着肚子躺在榻上,嗓子火烧般的疼,更可气的是没人替他把脖子上的红绳解开,任由那枚价值不菲的玉佩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难怪醒时头疼欲裂,仿佛被几千个噩梦碾过。
如此想来,他愈发厌弃这枚玉佩,红绳系在脖子上,好比狗拴上绳子,那玉佩只是个贵重的束缚,白送出去都无人敢收。
他越想越气,朝刚进屋的修竹瞪眼:“送人花了这么长时间?”
修竹举起手里的托盘:“熬了燕窝粥,给您润嗓子。”接着她扶着瑶光坐起身,再吩咐周围的仆役们都退下。
瑶光这才满意了,边喝燕窝粥边听修竹汇报宫里动静。
果然,他因□□之毒所遭的苦楚没付之东流,且收获颇丰。
据修竹所言,圣人在事发当日把太子、二皇子及四皇子轮番敲打一遍,又以碌碌无为为由责骂了卧病在床的王皇后,逼她交出后宫的治理之权。
“交给了谁?□□如何与王皇后有关?”瑶光声音沙哑地问,他在羹里确实投下□□,初衷却不是想祸水东引给王皇后。
“因为王皇后治病所需药材里有一味正是□□,”修竹深深看了一眼面有病色的人,接着补充,“自然,郑修容也没逃过圣人的猜忌。”
瑶光顶着身旁人投来的复杂目光,毫不避讳地轻笑:“我犹嫌猜忌不够深,没吓破隆裕帝的胆好废黜太子。”
他诚然也是个赌徒,比长安城里任何一个输得倾家荡产的赌棍都要疯狂,敢将□□投进瓷碗里再一口闷下。他早已入绝境,自然不能放诸位兄长逍遥自在。
喝完燕窝粥后瑶光终于记得还有一事没问:“你怎么出的宫?”
修竹服侍他躺下,露出少见的忧心忡忡表情:“皇后病愈前,后宫由贵妃治理,惹得萧淑妃砸了毓秀宫所有的瓷器。”
瑶光有心逗一逗修竹,便说道:“所以阿娘以权谋私?”
修竹听完,一双眉毛拧得更紧:“也不知是好是坏,宫里人人自危,巡夜的金吾卫比往常多了一倍……”她絮叨起来不知不觉说了许多,将心中担忧吐露出来后脸上愁云散去不少,语调渐渐轻快起来,宫中琐事一箩筐,修竹性子又比碧桃平和,平日凡事都往心里藏。
瑶光却不制止她,听着听着,有个想法在心底逐渐成形。
晌午,他打发仆役去义王府请李思。
“就说我想他了。”说起这等话,他丝毫不觉得腻歪。
李思是个好兄长,能二话不说放下手里斗蛐蛐的麦芒往醴泉坊的方向赶,纵使顶着烈日跨越小半个长安城亦无怨无悔,此等重情重义怎不让人感动。
只要擅于拿周围人去与隆裕帝比,就能觉出自己身处的红尘里处处是善人。
隆裕帝对外宣称下落不明的宁王在遇袭的那夜身受重伤栽进河里,幸得天佑,如今人已寻回正在府中调养,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叨扰。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怕探视的外臣窥破龌龊,但行事莽撞不喜瞻前顾后的义王既不是“外臣”也不属“闲杂人等”,偷偷从后门溜进齐王府,再架起梯子翻过墙来到宁王府,实在胆大妄为。
这位爷气急时敢当街抡起拳头和樊仁心过招,一人一套王八拳,才不给劝架的信王半点面子,把樊仁心揍得满地找牙方肯松手。
故而,李思只是一个好兄长,当不了一个好弟弟。
幸好李瑶光也不是。
他本想起身给许久不见的五哥问一声安,但被五哥手脚并用地塞回被子里,这般关怀他不好推脱,乖乖平躺着任由兄长打量。
李思打量他时,他也在打量李思。打量来打量去,发觉李思看他的眼神,似乎与李懿看他时很不同。
在李思面前,瑶光通常想什么说什么,一是因为对方心思浅,二是怕说婉转了听不明白:“五哥,你盯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沾了脏东西?”
“关心你啊,”李思理所当然道,“你气色这样差,要吃鹿肉么?我府里恰好有一只。”
白鹿是吉兆,寻常见不着,也不会动烹调的歪心思,但李思活得既糊涂又痛快,这一点让瑶光敬佩:“五哥,白鹿是祥瑞,不如敬献给圣人。”
“既然是祥瑞,”李思摩挲着下巴,“滋补效果岂非事半功倍。”
瑶光瞪圆一双眼,嘴角却止不住地往上翘,露出醒来后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笑着笑着嗓子又火烧般的痛,说出的话断断续续,幸好有修竹在旁帮衬:“义王见谅,太医嘱托说我们宁王元气受创,经不起大补。”
李思这才妥协:“那鹿我先替你养着吧,冬天鹿肉锅吃不吃?”
“这才夏天呢,”瑶光笑着对修竹道,“你去厨房盛一碗酸梅汤给五哥,多放冰糖。”
修竹再端着酸梅汤回房时见里头一人怒目圆瞪、一人面露无奈,她见状便知自己来得不凑巧,悄悄低头退出去,顺手关紧门守在一旁。
宁王府的后院寂静得很,她起初想不通瑶光那样爱热闹的一人,怎么后院空旷得像雪地,没有亭台水榭、不见奇花异草,唯有一片由细白石子铺成的沙地,沙地四角各有一盏石灯笼。整个后院别说人影,连只猫影都藏不住,想来这是七皇子“返璞归真”目的所在。
修竹守了约一盏茶的时间,门被猛地从里头推开,五皇子迈着重重的步伐走出来,架势仿佛要把路面踩穿。
修竹侧身让开一条路,眼瞧着五皇子像一只发怒的黑熊,雄赳赳气昂昂踱步至围墙边,手脚并用爬上梯子越出去。
酸梅汤最后落进修竹腹中,不知不觉大暑将至,午后的空气愈发闷热,修竹持扇子轻摇,注视着廊外洁白石子铺成的沙坪,树木都栽在前院,故而连蝉声都遥遥的。
瑶光忽然问她:“可有什么法子传信至信州?”
“有,”修竹停下摇扇的手,说道,“最快一日,最慢两日,您要传给齐王?”
“除了他,还有两个人也得知会一声,”瑶光面前支起身,“替我备好笔墨。”
“好。”修竹道。
“还有一事,”瑶光忽然记起清溪镇画舫上的某双眼睛,“你回宫后转告我阿娘,请她查一查太子妃的身世。”
“是,”修竹将写好的信以火漆封口揣进怀里,“那婢子这便去办差事。”
“去吧,”瑶光钻回榻上冲她挥手,“没有外人在场时,你不必自称奴婢。”
“是,”修竹半低着头,手指拢了拢鬓边垂下的卷发,“那我办完差事就回来。”说完话她匆匆离开。
庭院里又只剩瑶光独自一人枯坐,脸上的柔和笑意消失无踪,慢慢闭上眼,心底不断说道:五哥重义,且原谅瑶光这一回,若此生能寿终正寝,来生结草衔环报你恩情。
也要对三哥说一声抱歉,可惜三哥是个小气鬼,要哄他开心比登天还难。
翌日是大暑,昨晚下过骤雨,雨点鼓动芭蕉,哗啦啦响了一夜,急风吹落枝头的茉莉,细小洁白的花朵稀疏落了一地,几朵坠进池塘里,浮在浓绿的池水上。
李懿推开窗,芭蕉叶上盛着的积水浇在身上,一早淋了他个透心凉,不由得嘀咕:不该继续睡在瑶光这家伙的房间。
街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信州的习惯是大暑这天要吃荔枝,客栈的店小二颇为机灵地端了一盘来,送完荔枝后也不走,腆脸站在一旁,李懿见他有话要说,便开口问:“何事?”
店小二从衣袖中抽出一封信:“这是斜对们卖香油那户小娘子托我转交给您的。”
挤眉弄眼的神态十分眼熟,就像某个转着眼珠子问他樊家大小姐美不美的人。
李懿本无意儿女情长,何况他疑心重,冷眼旁观店小二期期艾艾地来回搓手,无意间露出信函封口处清晰的火漆,李懿一眼认出类似回纥文字的纹样,说道:“把信留下吧。”
“是。”店小二交出信函,接过打赏的几文钱,笑逐颜开地出了客房。
李懿拆开信函,满是檀香味儿的纸上,李瑶光用潦草的字体写下寥寥数语,上言圣人一切安好,下言东宫岌岌可危。粗略一读,信中所书近乎废话,自萧国公班师回朝、王太后病卧在榻,太子一党每况愈下,东宫的宦官们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日日被太子责骂。
李瑶光不蠢笨,与萧淑妃屡次交锋都能不落下风的人,何必大费周章送出一封约等于白纸的信来?
起初,李懿以为玄机在字里行间,他试过离合藏头诗的解法,将部首偏旁拆了重构,仍是得不出合理的解释,虑及瑶光在诗文一道上肤浅的造诣,李懿放弃解字谜,重新思考信函本身的意义。
好逸恶劳的懒散家伙曲曲折折地借旁人之手捎来一纸废话,仅仅只为报平安?
绝非如此。
李懿思忖,隆裕帝身体康健与否李瑶光压根儿不在乎,他想强调的是太子已至穷途末路。
那,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会做什么?
忽然有人敲了敲房门,听节奏像是陈沭,李懿将信收进袖子里,说道:“进。”
在江南待了数日,陈沭一身锋芒没被水乡润泽半点,照旧锐利,今日更甚。他手里也有一封拆开过的信函,上面的火漆纹样与方才那封别无二致。
李懿眉头微不可见地皱起来,因背着光,陈沭瞧不很清楚,关紧门后抽出信封里的宣纸展开铺在案几上:“少夔兄可瞧得出这是什么?”
闻言,李懿探过头,只见宣纸上有两个被墨点涂得满满当当的圈。陈沭道:“画两只被绳子挂在树上的饼有何特殊含义?”
李懿沉默片刻,说道:“这是一对宫灯。”而且是含凉殿前,被画作主人亲手改造过的琉璃灯,冬天悬挂在匾额下,映着白雪红梅煜煜生辉。
陈沭的表情有瞬间空白,片刻后恢复如常:“……少夔兄高见。”
听出言语中的敬佩,李懿本不觉得这是值得佩服的事情,但转念一想,自己兴许仍是大历唯一能看懂李瑶光画作的人,也着实该被表扬。
“为何要画一对宫灯?”陈沭没深究身旁人脸上莫名浮起的笑意,继续追问。
李懿牢牢盯着宣纸上拙略的画作,眉头慢慢锁住,忽然他快步走向窗边关紧窗户,隔绝街上的热闹与喧嚣,转过头用一双矍铄的眼睛盯着陈沭,平静道:“反了。”
“什么?”陈沭一头雾水,难得有不与李懿思维同步的时候。
“我说,”李懿的声音愈发沉静,“画上的宫灯与含凉殿前宫灯的位置正好相反。”他抽出自己怀里的信递给陈沭。
李瑶光说,太子穷途末路。
李瑶光说,反了。
陈沭说:“有人给圣人下了□□,不巧毒被瑶光服下。”
李懿说:“他无事,但王皇后被夺了权。”
他们对视一眼,只听窗外惊雷落地,大雨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