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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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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懿从混沌的梦里醒来,窗外夜雨声如泣,天空晦暗不明,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人彻底平静下来,将噩梦抛诸脑后,决定转换位置,从头思考连日来发生的一切。
若他是高高在上的隆裕帝,面对一个可有可无的儿子和一个有可能不是自己血脉的儿子,他会做什么?
自然是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再为他们备好棺木。
若他是行事嚣张跋扈的太子,面对一举能除去两个敌手的机会,又会做什么。
约摸要动些手脚,再栽赃陷害给信王。
若他是看似云淡风轻的信王、若他是盘算坐收渔翁之利的永王……
看见这样混乱的局势,大抵又惊又喜。
若他是李瑶光呢?
李懿在这儿顿住思绪,不忍细想隆裕帝急召瑶光回去的缘由,他通常以最坏来揣摩其他人和事,唯独在这事上不能。
他的七弟走进一个死局。
原以为李瑶光是被隆裕帝捧在掌心、如视珍宝的 “李祥瑞”,被宠爱、被羡慕、被嫉妒,同样是皇子的李懿,只在众兄弟分食完浩荡皇恩后才敢偷偷上前。
原来他们二人都一样可悲,无论忍耐还是撤退,都被皇位上的人操控着,从生到死。
李懿翻来覆去,找不到半点睡意。
芭蕉听雨,如是天明。
简单洗漱完,店小二端来早膳,李懿独自用完膳后找陈沭商量今日的行程。昨夜瑶光透露的讯息直白明了,在信州地界上,能叫得上名号的“石”只有富甲一方的皇商石三千,人称“石财神”,太子妃石氏的生父。
李懿来信州前搜集过不少情报,其中有一条便是关于石三千;当初圣人有意平衡信州势力,成为皇商的石三千主动将石记商行的大本营从长安搬至信州,一边背靠大树做买卖、一边充当圣人耳目,找他打探陈粮一案自然再合适不过。
因“齐王”此刻正在巡游江南尚未抵达信州,李懿不便露脸,与石三千交涉的差事交由陈沭,自己则落得一身清闲,信州城内走马观花。
信州城比清溪镇富庶、比长安城秀美、比并州城繁华,沿街的店铺修葺得整整齐齐,家家匾额崭新,户户酒幔招展,色泽亮丽的绸缎绑成一簇簇锦花系在河畔柳树上,远远望去,河道两岸就像结满五彩缤纷的熟果。沿河有卖脆梨和莲子的农户,若李瑶光在,少不得要买一把莲子抓在手里,边走边剥,指甲缝被青色汁液填满,然后笑嘻嘻把剥好的白嫩莲子送到他眼前,问:“三哥吃不吃。”
李懿用几枚铜板换了一大捧莲子,用荷叶包好,鼓鼓囊囊的一包揣进怀里后,又嫌莲子太多,转过一个街角,把怀里莲子分给茶馆里听书的茶客们,留下两颗握在掌心里继续往前走。
一圈逛完已是日薄西山,李懿踩着落日的余晖回到落脚的客栈里,陈沭已经等了许久,客栈没有其他宾客,陈沭仍是挑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着,手边放有一壶凉茶和一碟酱牛肉。
李懿坐在陈沭对面,唤来店小二添一副碗筷和一壶甜酒,给自己斟满一杯,随后扬起酒壶问陈沭:“要来一杯么?”
陈沭摇头,倒上一杯凉茶与李懿遥遥碰杯:“信州也不太平,我给你守夜。”
李懿苦笑道:“我有能力自保,且喝一杯吧。”
“也好。”陈沭不再推辞,心想需要护卫的人被迫披星戴月远走长安,辜负一溪风月,让杯里的酒都比往日苦涩几分。
店小二端上饭菜,陈沭就着甜酒将晚膳草草吃完,注意到李懿几乎没动筷,因知晓对方心结所在,也明白自己无法劝慰,陈沭放下碗筷,示意李懿去楼上详谈。
“好。”李懿一起身,袖子里就滚出两颗莲子,色如翡翠、状如珍珠。
陈沭心想:原来齐王吃莲子吃饱了。待细细观察对方干净整洁的手指甲后,又暗道:果然还是心情不佳。陈沭心下了然,面上仍是云淡风轻,暗暗提醒:“若是我们早点忙完回长安,兴许还能救他一命。”
李懿抬腿上楼,脚步仅仅顿住刹那,接着一言不发地继续往上走。迈进原属于瑶光的房间后,才缓缓开口:“太难。”
隆裕帝寡情,李懿清楚。
“是。”陈沭点头,干脆得有几分残酷。
圣人寡义,身为金吾卫的陈沭也清楚。
李懿摊开双手,十指在空中并拢,虚握住一个希望:“我无能为力。”
听出对方压抑在声音里几欲决堤的情绪,陈沭只回以肯定:“是。”
李懿深吸一口气,移开眼,视线不知投往窗外的何处,也许在看天边霞光万顷,又或许搜寻着早已离开信州的船只。他试图让语调更为平缓些,说起今日在信州的见闻,自然不会事无巨细地絮叨,径直说出感想:“信州富在达官贵人,穷在寻常百姓。”顶着烈日炙烤逛完整座城,走过门可罗雀的寂静街道,踩过苔藓遍生的青石板,也去过护城河边,在坍塌的房屋底下找到已成白骨的残骸……洪水肆虐过的信州,疮痍的不仅有眼前的景象。
“清溪镇里的人像活水,”陈沭缓缓道,“但这里,就像被战火折磨过许久一般。”人人目光干涸,随时会被晒干最后一线生机。他们正说着话,窗外的河边,打鱼的渔夫归来,也不大敢唱歌,斜阳铺水中,身后半江瑟瑟。
陈沭跟着汇报今日在石三千宅邸所得讯息,他并未直接与石三千接触,而是先与石宅的仆役们周旋一番,一天下来探听到的有用讯息不过只言片语;思虑再三,陈沭对李懿道:“今夜我预备潜入石宅一趟。”
石三千老行当是粮商,因与东宫有姻亲,一跃成为大历炙手可热的皇商。但旁人口中的他奸诈贪婪、一毛不拔,更有大富大贵后抛弃糟糠之妻的传闻缠身,陈沭直觉认为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石三千很难吐露真言。
“先去探探有什么能握在手上的把柄。”李懿心肠也黑,事事都喜未雨绸缪。
疏星淡月,最宜夜行。
瑶光前几日的遗憾倒在今日得到圆满。倚在窗边,耳边一江涛声、眼前一帘水月、手边一坛甜酒,舒适远胜冯老八那艘满是鱼腥味的破船;最大的遗憾仍旧是无佳人同游,他能活动的范围有限,仅限于这个“五脏俱全”的房间,吃穿用度一律由密使送来。
窗外是滔滔江水、门外是神秘密使,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前,只能暂且掐灭偷跑的心思,继续半推半就地当个富贵闲人,思及回长安后自己死生难料,故更为珍惜这两天的清闲日子。今儿白天还在江上遇见了冯班主的画舫,只远远一瞥,就发现躲在船尾乘凉的冯老八,他身边站着身材高挑的冯班主。
瑶光在这二人身上来回打量,越打量越觉得这他们身上有值得深挖之处,脑中一连编排出好些个故事,可惜流水无情,滚滚长江没给他更多探寻的机会,船载着他继续往长安的方向漂。
又接连碰上好些船只,却不知为何没有船敢靠近他所在的这艘,莫不是挂了什么了不得的旗子?亦或船上的人都和密使一样装束古怪举止可怕?
靠左思右想、稀里糊涂地度过白天,入夜前密使端来的饭菜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喜得瑶光眉开眼笑:“吃饱喝足好上路?”
密使瓮声瓮气道:“饮酒助眠。”
瑶光露出一对酒窝:“还挺贴心,但你忘拿酒来了。”说完故意叹息一声。
用过晚膳后密使撤走碗筷,接着像变戏法一般从身后取出一壶甜酒搁在案几上,再一言不发地离开。
饮酒确实助眠,瑶光拎起酒壶便往口里倒,他喜欢这样痛快的恣意,只可惜他三哥平时滴酒不沾,暗暗决定待三哥成亲那日,定要撺掇众位兄长灌三哥一个满面通红。
瑶光越想越入迷,喝完壶的酒便枕在涛声上睡去了,梦里有诗有酒有美人,还有他三哥,于是他在梦里刚咧开的嘴角马上闭拢,不敢多与美人调笑,一心一意往李懿的杯里倒满凉茶。
一觉醒来,梦只在记忆中留下模糊的痕迹,瑶光不大记得吟了什么诗、喝过什么酒,只忆起美人也没抱到,反而被李懿训了一顿。他开始反思自己为何如此忌惮李懿,乃至在梦中也要顾虑这人,绞尽脑汁一番,瑶光只能归结于阿娘对自己的吩咐。
不愧是我,瑶光拍了拍胸膛,做戏做全套,由身及心,由心入梦。
想通一切的他飞快起身,洗漱好后又往窗边一靠,等人送早膳来,若是能陪他说话解解闷就更好了。像只饱足的狐狸一般,瑶光眯起眼伸了个懒腰。
青山绿水之外的李懿又是一夜无眠,昨夜他与满载而归的陈沭一起把盗得的账本、信函都仔细梳理一遍,誊抄里面的可疑之处,天亮前陈沭把账本还回去。
陈沭盗得的信件极多,既有太子妃哭诉太子冷漠,也有信王一派与他暗通款曲,粗略一读,这石三千竟是与信王一派联系更为密切,莫非借打压太子为女儿打抱不平?李懿正预备从头考量太子插手粮案的可能性。
却听陈沭说:“石氏在家中过得并不好,传闻石氏的生母与下人有染,十几年前就被逐出家门,留下女儿在孤苦伶仃长大,石家仆役们说她是撞了大运才能成为太子妃。”
“竟有此事。”李懿印象中的石氏心高气傲,看起来像个被娇宠长大的闺秀,若不是墨梅一事,石氏兴许还是那个宁折不弯的太子妃,原来她出嫁前过得也不好;思及瑶光的处境,李懿愈发好奇石三千对女儿如何看待。
李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让陈沭想歪,暗暗提醒:“眼下不是在意石氏的时候。”商人重利轻别离,石三千莫说别离,只要价格合适,连亲生骨肉也能出售,女儿断然不会成为他的软肋。陈沭手指向案几上誊抄的一堆亟待破解的暗语,示意这些才是案子的七寸。
“不是在意她,”李懿接连两宿未合眼,昨儿又奔波一天,此刻委实困倦,不留神说出心里话,“好奇圣人如何看待瑶……”话未说完,他已经反应过来,自己正在一个金吾卫面前揣摩圣意,立刻住嘴,假装从容不迫地捡起一页誊抄的账本研读起来,忘记端详对坐的金吾卫欲言又止的神情。
陈沭清楚自己不应道出圣人与宁王之间的狼狈,那些些是绝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哪怕割下舌头也要将紫宸殿发生的一切咽下去;但此刻他极想把所见所知和盘托出,否则……
幸好李懿没在意他的失神。
可惜了。
天光破晓,云朵跌进水里,被采莲姑娘们的船桨搅碎。
陈沭握紧的拳缓缓松开,说:“清他快到长安了。”
“水路要快上许多,约摸晌午就能进长安。”密使道。
瑶光懒洋洋地“嗯”一声,几时进城他不关心,只想再睡个回笼觉,毕竟没把握夜里要被折腾到几时。
密使却以为他身体不适:“宁王是晕船了?可要四处走走?”
“行么?”瑶光眼睛瞬时一亮,接着用手撑住额头,道,“委实有些晕。”
他不曾晕船,也没见过人晕船,自然无从得知晕船的人该是何模样,凭借本能地半躺在榻上,一会儿做西子捧心状、一会儿长吁短叹起来,演得认真投入、声情并茂,不知是演技蒙混过关,还是精诚所至,他总算能从房间里出来。
初衷自然不是缓解晕船,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在山水之间,瑶光素来好奇“密使”这一古怪职务,他们几乎独来独往,瑶光也只见过这一位黑衣黑袍的古怪密使,但隔着面具,他也不确认每次打交道的是否是同一位,更别说主动接近。
无法观察、无法接近、无法改变,就无法找到破绽。
密使的存在也是大明宫严密防护中的重要一环,他们神出鬼没且神通广大,甚至能查探出王太师的胡子一天梳理几次、陈太傅马厩里的马匹都什么来路、萧国公昨夜睡梦间翻身几次……
奈何瑶光一直没能单独与他们接触,此番回程俨然是个好时机,瑶光不打算错过。他跟在密使身后出了门,不着痕迹地环顾一圈四周,他们身处于一艘不打眼的帆船上,风鼓满帆,吹动桅杆上悬挂的一串纸灯笼。
令瑶光更为奇怪的是,这艘船除却他与身旁的密使,再无旁人,他仔细用目光搜寻过前后甲板,仍是不见人影。
凉爽的风拂过盛夏艳阳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刺眼的光让人一阵目眩,瑶光迟疑片刻后笑着打趣:“这几日的饭菜莫非由您亲自下厨?”
密使摇头:“自然不是。”
瑶光听后,目露讶异道:“但我却不见厨娘身影。”
密使继续摇头:“没有厨娘,却有伙夫。”
因对方语调里没有不耐,瑶光便继续用茫然天真的口气说道:“但我也没见着伙夫,密使口中的伙夫该不会是自己吧?”
密使理所当然道:“伙夫做完饭就下船了。”
瑶光猜不住身边这人所说是真是假,但目光所及之处实在有限,还是自己亲自在船上查探一番才好:“这儿风大,我想去船头走走。”
密使却说:“既然宁王已经不晕船了,还是回房间更好。”
“晕的晕的,”瑶光忙不迭地用手扶住额头,“这儿风大,吹一吹正好让头脑清醒点儿。”
不知错觉与否,瑶光听见面具下发出一声轻笑,声音颇有几分熟悉,但辨不出是谁。
思绪空了一会儿,缓过神来后已过晌午,瑶光独自坐在颠簸的马车里,驾车的密使挑了一条小道进长安,一路上连半个行人也不见,更勿说野店,路两旁茂密的树丛遮住试图远眺的目光,瑶光闷在车里出了一身淋漓大汗,料想蒸笼也不过如此。
然而酷暑过后是酷刑,数重宫门次第开,马车畅通无阻地驶进兴安门,再进右银台门,下了马车,面前赫然是紫宸殿西。
日渐西沉,晒过的汉白玉砖上腾起一片燥热,夏蝉噤声,莲花瓣落,紫宸殿外早有双喜站在宫门前等候,瑶光一见他就心知不妙。
宫里氛围着实微妙,巡视的金吾卫数量比平时多一倍,紫宸殿外却没见双喜之外的宫女宦官们。
瑶光漫不经心地走上前,边走边留意四周状况。
圣人在紫宸殿的屋檐下设计了不少弩箭,让精巧的建筑在肃穆之余又添几分诡谲,瑶光看一眼扫过弩箭,没发现有叩击过的痕迹,既是说众皇子间暂无人发动兵变,他颇为遗憾地长舒一口气。
门边的双喜弯腰恭敬道:“宁王,请吧。”
瑶光笑着弯起眼睛,问:“圣人心情如何?”
双喜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含糊道:“您一见便知。”
瑶光却说:“我满身尘土,怕脏了圣驾。”
双喜露出一个比黄连还苦的笑,低声说:“圣人刚醒,头疼得难受,若知道您在殿外却不进去,只怕……”
话刚说一半就收声,不等瑶光追问,已经有人答疑解惑。
许久不见的郑修容出现在紫宸殿前,身后跟着一名手持托盘的小宫女,托盘上放置有一素净瓷碗。
但见郑修容头戴素银珠钗、身穿藕色罗裙,仍是一张温雅可亲的面皮,不曾露出一点坏相,但她敢挑这时候给圣人送羹汤,胆量也着实不能小觑。
瑶光把狐疑与惊讶吞下肚去,先向郑修容问安,接着对双喜道:“既然圣人传唤了修容,那我不便打扰了。”
双喜连忙止住宁王预备开溜的步伐,诚惶诚恐道:“圣人吩咐过,不见旁人。”说完,又对着精心妆扮过的郑修容赔笑。
郑修容自然没有为难圣人的贴身宦官,微微笑道:“是我来得不巧,不敢耽误圣人与宁王的大事呢。”她把“大事”二字吐得暧昧且绵长,哪怕身后的小宫女未经人事,听后脸上也腾起一团红晕。
这女人,实属异常。
瑶光拧起眉毛,不着痕迹打量着这看似不起眼的女人。心想这段日子王皇后卧病在床,萧淑妃前朝争权,玥贵妃偃旗息鼓,倒让她捡了便宜,还敢作弄到他头上。
瑶光顿觉得她可笑又可怜,放软语气问:“不能浪费郑修容的拳拳爱心,不若这羹汤我替您端进去?”
不等回答,他径直走上前,亲自接过小宫女手上的托盘,无视郑修容脸上隐约的不满,继续笑道:“那我这便复命去了。”
双喜匆匆向郑修容行礼,接着给宁王带路,作为隆裕帝身旁的掌事宦官,他能做的只有关紧紫宸殿的大门,随后吩咐殿内宫人:“带宁王沐浴更衣。”
不过搜身罢了。
瑶光撇嘴,他要有能耐,早一刀捅死隆裕帝,再放把火焚尽紫宸殿,哪怕招来大历与回纥战火纷争又何妨。
但他缺乏的不仅是实力,还有恰到好处的时机和名正言顺的血统,兴许因早早看穿这些欠缺,玥贵妃才把筹码押在李懿身上。
若无慧眼如炬,他阿娘怎能成为回纥圣女,又在宫里春风得意许多年。
瑶光静静地躺在浴池里,甚至短暂地闭会儿眼享受满池花瓣的怡人芬芳,不刁难下人,也不刻意装傻。
这配合的态度让随侍的小宦官们长舒一口气,但不敢耽搁太久时间,匆忙为换好衣裳的宁王擦干头发,再将宁王交给双喜。
瑶光自踏进紫宸殿后表现便冷静得出奇,从始至终毫无抗拒,不论是细致得过分的搜身、或是新换上宽大得出奇的衣裳,他都带着认了命的沉静。
识时务者为俊杰,双喜就愿和自小玲珑心肝的七皇子打交道,同聪明人说话,有时一个眼神便够了。
在寝殿前,双喜和另一个领路的小宦官停下脚步,双双低下头拱手示意,瑶光也不多言,从小宦官手中端起已经重新温过的羹汤,只身进了寝殿。
天窗那儿有一方裁下的绀碧色天空,天窗之下是浓稠的昏暗,白日里用来降温的冰块全化了,墙角积有几滩水渍,远远瞧着像粘腻的血。
寝殿里依旧寂静,或许这儿从没热闹过,隆裕帝半卧在榻上,粗壮的红烛映着手里的一卷书,他此刻半抬起眼皮,一双眉毛低低压着,眼神锐利如星。
瑶光换上惯用的微笑表情,乖乖跪下请安,没指望隆裕帝会大发慈悲准他跪一夜,故而告完罪后自己直起腰,静静迎上隆裕帝冰冷的视线。
意料之外,龙榻上的隆裕帝放下手里书卷,用手一指脚边的地儿:“跪这里。”
那儿没铺地毯,跪着累。
瑶光想如此拒绝,可他尚且缺乏能耐,只能暂时扮演一个任人鱼肉的角色,恭恭敬敬走到隆裕帝跟前再低头跪下,却听见喜怒不定的声音在说:“抬头。”
光凭声音就能让人倍感不适,普天之下非隆裕帝莫属,当然,他的几个儿子同样面目可憎。瑶光一边腹诽一边仰起头,脸上挂着一对蜜糖般的酒窝,视线从对方的阴沉的脸移向他手中的物件。
又是那枚流云百福玉佩,瑶光内心暗道不妙,立刻调度出一个喜出望外的笑容:“儿子以为玉佩丢在信州了,不曾想在您手里,倒让儿子一通好找。”
他能编出十个更有诚意的谎言,却选了最敷衍的一套说辞。罕见地没被挑刺,瑶光自然不会以为隆裕帝改了性,被狠狠摔在榻上时后脑勺撞在床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疼得眼冒金星却无法出声,因为与此同时,咽喉被紧紧地扼住。
不是与李思玩闹时不痛不痒的力道,也不同于李懿虚张声势的威胁,他身上的这个男人身上的杀意深沉厚重,正如砍落上官鸿人头的那一剑,寡情寡义。
扼住他咽喉的双手沉稳有力,瑶光不敢抬起双手阻挠,惊慌而坦然地接受随之而来的一切:先是无法呼吸,头仿佛要爆炸,眼前逐渐模糊……意识慢慢被剥离,零散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滚,求生的欲望让他回忆起与自己如今境遇相似的一幕画面。
学着他娘阿依木的动作,颤颤巍巍抬起双手,无力地攀上身上这人的双臂,不迎合、不阻止、不反抗,似乎是毫无意义的示弱,却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喜怒不定的男人停下手里的动作,目光怔怔。
瑶光无力地平躺在榻上,大口喘着气,泪水不断从眼里涌出,晕湿被褥,可他依旧觉得自己不是在哭。
世上值得怜惜的事物多如牛毛,唯独不包括他自己。
他身上的男人随手捞起放在枕边的玉佩,上面豆绿的宫绦换成明黄,刺眼的眼色让人想别开眼,但他没有,他只是半阖眼帘,交错的睫毛间氤氲开的光景分外柔情,盘腿坐在一旁的隆裕帝顺手把玉佩系在他被掐得红肿的脖子上,接着道:“没有下次。”
声音斩钉截铁,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
瑶光想假装听不懂这句威胁,却也清楚,李姓一家都有个毛病,说出的话并不在意旁人如何回答,只以结果论生死。
他哑着嗓子答声:“是。”
一开口喉咙就像刀刮过那样痛,他仍勉强开口讨一碗水喝。
隆裕帝诸多习惯中有一条最是养生——入夜不喝茶。
主子不喝,奴才自然不敢备。寝殿里唯一能入口的除了拭剑的桐油,就只剩包含郑修容拳拳爱心的羹汤了,隆裕帝颔首示意准许,瑶光披着外袍赤脚走过去,端碗将尚且温热的羹汤一饮而尽。
熬的是冰糖银耳莲子,甜的是冰糖,苦的是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