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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

  •   若有人问李瑶光最喜欢宫里何处,他的回答既非巧夺天工含凉殿、也非波光粼粼太液池,而是灯火辉煌的麟德殿。
      夜里麟德殿会亮起琉璃的灯盏、燃上异域的熏香,再寻来龟兹的乐师,鼓点一起,高眉深目的舞姬带着醉人笑容旋转在舞池中央,镶着铜片的裙摆转起来时如同翻涌的金色波浪。
      鼓点越急促,李瑶光越平静,甚至希望舞不仅仅是舞,是丰收时节田野上随风起伏的麦浪;鼓不仅仅是鼓,是落在荷叶上的急促雨点。
      然而今日却有不同。
      他三哥归来了,就坐在他正对面,相隔距离不远不近,刚好够互相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偶有舞姬翩跹似蝶落在他眼前,修长的手臂若彩翼振翅在空中,遮住彼此试探的视线。

      李瑶光浑身不自在,后来连眼皮子也没抬,索性假装脑袋放空,盯着案上酒盏发呆,烛光在杯里摇曳生姿,偶然舞姬的裙摆掠进他视野中一角、敬酒的官员笑声传进他耳里、邻座五哥的筷子伸进他碟中。
      今夜的一切都令人不适。
      并非他不喜李懿。
      相反,李懿待他不薄,不是每个兄长都有耐性在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提笔给异母所生的弟弟回信;去年春天并州风调雨顺,水草丰美,□□的战马养得膘肥体壮,颉利可汗仗着骑兵行动迅捷、神出鬼没,常常反打得大历措手不及,烽火台上狼烟没熄过,在那般疲惫的时刻,并州的书信依然不紧不慢地来到他手上。
      信上所书往往不过寥寥数语,偶然也有敷衍之时,正如含凉殿内卧在病榻上二人所传简信,个中趣味只有他与李懿才懂。
      因着如此,他觉得李懿没变,或许变了些许,但没变太多,还是那个身量单瘦、表情沉郁的三哥,脸白得跟细瓷似的,没什么血色,也没什么笑意。

      等到李懿的背影出现在萧国公身后时,对方一身戎装、四肢修长,神情肃然且坚毅,仿佛从病怏怏的猫一下子变成老虎,的模样让瑶光顿时又懵了。原来上千个日月有形状,它如刀斧,能雕刻轮廓;如笔墨,能书写军功;如戒尺,一击让人惊醒。

      圣人亲自慰问三军时瑶光心不在焉,想着春天快过去了,枝头的桃子该熟了。
      修竹会拿桃子酿酒,酿出来的酒醇香清澈,味道远胜醴泉坊最好的酒肆。
      若有天含凉殿没落了,他阿娘在宫里混不下去,让修竹当垆卖酒也使得。
      可若含凉殿没落,他阿娘和他大概都会死无全尸,比梅昭仪都不如。

      隆裕帝的祝酒辞文采斐然,用华美大气、端庄工整的文字指出今日是庆功宴,身份不论高低,享乐即可。
      于是酒过三巡后,有人从最初的正襟危坐变成了东倒西歪,尤其是在军中豪放惯了的武将们,每个都喝得满面通红、舌头打结,萧国公不多约束他们,颉利签过的受降书还摆在隆裕帝手边,瑶光也信今夜没有人会因为纵酒被罚。
      但坐在他对面的李懿始终维持端正的姿势,腰杆笔直,让人想问一声累否。瑶光是早早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既然圣人龙体不适回寝殿歇息去了,那他也不必跪坐找罪受,讨巧地靠在身后椅背上,用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掩盖住心底的不适。前来劝酒敬酒的都被五皇子李思赶回去,瑶光由衷觉得五哥仗义。
      殿里的乐师琴艺上佳,往日嘈嘈切切的曲子今日咿咿呀呀吵得他脑仁疼,他坐不住,起身说去殿外吹吹风,仗义的五哥怕他酒喝急了胃里难受,跟着说要一起去,交谈间又有熟识的人来敬酒,瑶光使了个眼色,那人便知情识趣地朝六皇子那边走去。
      人人皆知六皇子平日吃斋念佛过得比和尚还清净,酒自然不沾,但脸皮薄,拒绝的话难说出口,含蓄得像哪户人家的小娘子。
      瑶光示意李思去帮忙:“我不打紧,吹吹风就好,五哥先去救救六哥吧。”
      李思最见不得人欺负幼弟,六弟腼腆、七弟风雅,哪是这些臣子能灌的?
      李思便对瑶光道:“我先去救一救六弟,一会儿出来寻你,你也别站风口上太久。”
      瑶光抿唇笑了一下,麟德殿的琉璃灯盏照在堂前,绚烂的光芒让他有片刻的恍惚,定了定心神后,才点头对李思说:“好,那恭候五哥了。”
      李思对瑶光配合的态度很是满意,转身投入解救六弟的行动中,瑶光理了理袖子,兀自朝殿外走去。

      圆月已经挂上天幕,倚在栏杆上,整个长安尽收眼底,万家灯火若浩瀚星河,西至呼罗珊,北至叶尼塞河,三百二十座州府尽属大历,被握紧在隆裕帝的掌心。
      他与这些兄长们共享皇权下的灿烂,含凉殿也好、宁王府也罢,不过借了皇权的微末余威。
      若他被废黜后仍能活着离开长安,最想带走的是这一襟风、一片月。

      殿里歌舞渐歇,瑶光推算着李思该来寻他时,果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没回头,反而指着不远处的两三星火,迎着夜风,笑着道:“五哥,明儿清早我们先去西市耍,然后我带你去看个绝活。”
      身后人却答:“明儿常朝,你忘了?还有看什么绝活?”
      声音与李思截然不同,语调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沉稳严肃。
      瑶光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幸好自己散漫又贪玩的话只是三哥听到;接着紧张起来,急忙转头,对上李懿端正的脸,用慌慌张张的醉酒口气说:“我、我喝醉了,方才的话也是瞎说的。”
      李懿却慢条斯理道:“你方才坑六弟的时候,眼睛可清明得很。”说完走过来,同样背靠在栏杆上,仰望着月光下巍峨的大明宫。
      从过军的人,哪怕是散漫的姿势,做出来也是端正,让一举一动活泼跳脱的瑶光郁结。随口扯的谎没骗过李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方才宴席上他们面对面坐着,瑶光自知小动作只能蒙蒙粗枝大叶的李思,李懿心细如发,难骗难哄难交。
      但细细想来,莫非三哥一直盯着他瞧?
      瑶光扯谎时假慌,此刻却真慌,心里的秤左右一摇摆,索性从实招来:“方才殿里太闷了,出来透透气,绝活嘛,绝活就是……”
      话说一半停住,他倒不想卖关子,可惜今夜露台客多,又迎来太子与二皇子。

      太子李忠与二皇子李感一前一后走来,一人气度雍容、一人举止优雅,可惜互不相容,宴席开始时,瑶光就没见李忠与李感说过话,在圣人面前,二人连兄友弟恭的表面功夫都懒得装,实属少见。
      但若二人某日有说有笑,瑶光真要疑心王皇后与萧淑妃想通了准备联手打压含凉殿。
      瑶光瞥见李懿微不可见地蹙了眉,心想三哥果然是不待见太子与二哥,便悄悄凑上前道:“三哥若乏了想趁早回府歇息,我倒有一法子。”
      李懿没说好或不好,反问:“你又打什么鬼……”
      但李瑶光是个神人,做的比说的快,上一秒还在说说笑笑,下一秒直接歪着身体倒在李懿背上,半眯着眼睛,口中呢喃不止,俨然是个醉汉。
      李懿半嗔半怒,压低声音说:“起来,成何体统。”
      瑶光心想三哥不愧是三哥,被太子与二皇子逼到死胡同里了还记挂礼节体统,往后洞房花烛夜时,那罗帐撩还是不撩,新娘子抱还是不抱?
      他浮想联翩一番后,才慢悠悠打着酒嗝:“爷醉了,头晕。”话语中有说不出的委屈,仿佛灌醉他的罪魁祸首是李懿。
      这委屈也恰到好处地诉说给太子李忠与二皇子李感听。

      太子身披蟒袍、蹬着明黄的靴子,背手站在三尺开外,一对眉毛拧起:“七弟着实不像话。”语中并无责怪,比方才训斥王太师的门生时温和得多。
      李懿心知太子在试探自己的态度,萧国公归朝,二皇子一派已是如虎添翼,王太师门生中不少墙头草在宴席上频频向二皇子一派示好,后宫又有传言说王皇后病重,李懿先前将信将疑,现在信了个九成九。
      若非乱了阵脚,现今又怎会想着来拉拢自己?
      李懿扶着已经成一滩泥的瑶光,同样面色不霁:“醉酒的人讲不通道理。”
      然而有人给醉酒的人开脱,二皇子笑着说:“七弟酒量其实不错,想必因为三弟今日归来,他心里高兴,才喝多了些。”
      话语这般贴心,反倒衬得方才的太子咄咄逼人。太子试图缓和一下语气:“高兴自然是高兴,不如趁此良机,三弟带上七弟一道去东宫叙旧。“
      “高兴……吗?”李懿低声重复一遍,夜风吹散这句低语,融进沉沉月色里。
      宴席上讨人嫌的家伙就坐在他对面,从字都写不好的捣蛋鬼变成能吟几首酸诗的少年郎,今早进京时李懿就在街边瞧见他,他没穿朝服,只着一身寻常人家的朴素衣裳,头发也是松松地束在头顶,装束与街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无异,他站的位置离人群很远,李懿也奇怪自己的视线怎么能越过那些热闹与喧哗,准确地捕捉到他。
      纵横沙场三年的李懿,将这归功于自己的一双鹰眼,埋伏在雪地下的突厥人他都能发现,何况一个李瑶光。

      趴在他身后的瑶光仍旧半闭着眼,仿佛醉得厉害,竟开始闹腾起来,口齿不清地说起胡话,李懿忙着应付眼前两尊大佛,只听清瑶光反复呢喃的“回府”二字,噎住正欲攀谈的太子和笑得温文尔雅的二皇子。
      二皇子立刻做出抱歉的模样,问:“可要差人先送七弟回府?”
      “无妨,”李懿摇头,“我送七弟回去,顺路。”
      太子与二皇子,一人名正言顺,一人背靠大树,他不想结交也不能结交,今日宴会上,隆裕帝离席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眼里满是警告与试探,大历独断专行的天子永远都在试探、考验、怀疑身边每一个人。

      好在李懿有个告辞的好借口。
      他背上有瑶光这个受宠又机灵的醉鬼,醉鬼一边嚷嚷着要回府、一边闹着要跨过阑干摘月亮,回府犹可说,摘月万万使不得,底下巡视的金吾卫被露台上这出闹剧吓得不敢动弹。齐王府、秦王府仅一墙之隔,李懿顺水推舟,告辞说要送瑶光回去。
      太子自然不肯,眉头仅一皱,便有东宫的宦官上前来恭敬地伸出手欲图护送七皇子回府。但李瑶光又岂是说扶就扶的?何况正醉酒,仗着年纪最小,没皮没脸地趴在李懿背上嚎起来,说的都是千日来兄弟间相思之苦,一边嚎一边推开东宫的宦官,推搡间大半个身体几乎要往往阑干外翻去,惹得露台下的金吾卫们又是一阵骚动。
      二皇子适时轻声斥道:“还不停手。”
      七皇子金贵,这些宦官哪敢硬来,收回手杵在原地低着头,斜眼偷瞄太子脸色。

      凉风乍起,吹散麟德殿的笙歌,殿里陆续有人朝露台上偷偷张望,月光也作美,布下清辉照亮戏台。
      二皇子更似看戏,见瑶光安分下来便不再言语,拢紧衣衫吹着夜风,细嗅空中酒香。太子身上衣袍猎猎作响,他似一头独行的雄狮,狂妄而暴躁,像极发怒时的隆裕帝。
      李懿见太子将衣袖一甩,伸出右手覆在瑶光额头上,似在检验醉酒的真假。
      可那只手覆上了便没取下来,甚至从额头滑到下巴,指尖描摹起瑶光脸上的轮廓,乌云遮住皎月,露台暗下来,李懿仿佛听见太子口中发出一声低语或一声嗤笑,来不及细想,清辉又落在琉璃瓦上,太子的手也落到李懿肩旁,重重连拍三下。李懿一惯不喜太子,从前避之不及,如今底气足了些,刻意后退一步,再开口又是告辞。
      这番拒绝让太子脸上腾起一瞬怒意,而后归于阵阵冷笑,声如老鸮,他道“好极,好极。”
      同是兄长,同握实权,二皇子看起来要良善得多,微笑着解围:“一路舟车劳顿,三弟想必也累了,不如改日再叙。”
      李懿答:“好,少不得请各位兄长做东了。”
      二皇子听后也不恼:“自然。”他的如沐春风令太子脸色愈发难看,麟德殿的宴席已入尾声,鼓点停下,戏却未完。

      李懿背着他的“护身符”,一路婉拒不少欲来搭话的官员,其中有文官也有武官,更有些刚步入仕途的门生们,甚至遇上坐在宴席最末的占小小,滴酒不沾的占小小倒不想与李懿搭话,他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李瑶光,也许还想看看这位七皇子是似回纥人多些还是汉人多些,如此大胆行径招来一同离开宴席的宁远将军重重一咳,吓得占小小浑身颤三颤。
      李懿不愿被当猴看,扛着瑶光便往前走,懒得听身后一串的叹息声。
      占小小还在遗憾:“那就是七皇子啊,还没记下模样呢……”
      宁远将军道:“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稀奇的……”
      是没什么稀奇的。李懿心想,但这家伙,怎么比三年前沉那么多。

      等到了马车旁,李懿的力气已然用尽,瑶光还趴在他背上不愿起身,连呼吸声都均匀下来。先前装醉,这会儿却真睡得香甜,李懿累得汗流浃背之际,见始作俑者酣然入梦,着实气不过,低声威胁道:“起来,再不起丢你下去。”
      耳边的呼吸愈发绵长均匀,难道先前不是装醉,而是真醉?李懿心里长长一叹,甚至想连夜赶回并州,研磨提笔,重新结交在书信上装模做样的李瑶光。
      “真不起?”李懿松开一只手,作势要将人丢下去,然而含凉殿的忠仆就等候在马车旁,一边笑嘻嘻赔罪一边麻溜地将主子扶上车,小心翼翼地靠在柔软地垫子上,等李懿在马车上坐好,李瑶光又自觉地将头枕在李懿腿上,并且皱了下眉头,似乎觉得这枕头不够舒适。
      李懿眉毛一挑,再次萌生出殴打弟弟的念头。
      若一巴掌下去这家伙酒醒了,再胡言乱语一通才真惹人烦,李懿连连叹气,发誓下次再不惯着这家伙,心性也随车轱辘的转动悠悠然平复下来。
      宵禁后长安只剩一片明月和万户捣衣声,李懿挑起帘子一角,见窗外花光月影,如积水空明,树影婆娑交横,正是许久不曾见过的静谧风光,没有角声与篝火,唯有淡淡的沉香萦绕着。李懿放下帘子,背靠在马车上半闭着眼,子夜时长安同样春寒,他身旁的李瑶光蜷缩起身子朝他身边紧靠,就像在含凉殿度过的那个冬天一样,互相汲取温度。

      李懿仍记得在含凉殿里度过的第一个冬至,也不曾忘记落微阁里枯死的梅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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