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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

  •   李懿回长安后忙得脚不沾地,待到空闲下来已是五月,暖日迟迟,榴花袅袅,艳丽的花朵跃上枝头咏叹暮春;送来齐王府的拜帖比城里的榴花还多,哪怕李懿拒了又拒,总有人想方设法来府上拜会。

      今儿沐休,李懿仍是起了大早,用过早膳后命人备好马车,递上牌子请求见贵妃,一为尽孝道,二为探虚实,三为避开登门拜访的各路人马。
      趁着天色刚亮,府外还没被等着和他“偶遇”的官员围住,李懿轻装简从自后门离府,本想着后门清净,却见隔壁宁王府也后门大开,隔壁的李瑶光难得早起,独自一人牵匹雪白的狮子骢在树荫下左右张望,头发干净利落地用一根布条束在头顶,身上穿着的外袍也是浅浅的晴山蓝,腰间别着一柄短剑,这样随性的打扮在王公贵族里极少见,李懿不免多打量了他几眼,疑心这人要往哪儿去。
      恰巧对方回望过来,目光里含着春日一样暖和的笑意,李懿被这样柔和的目光猝不及防一烫,来不及躲闪,二人四目相对了一会儿,他便听他问:“三哥要打哪儿去?”
      绿杨庭院,暖风帘幕,有人语带三分笑,有人声音同样温和下来:“进宫向贵妃请安。”
      忙碌大半月,李懿一直没抽出身拜见含凉殿里那位便宜娘亲,反倒她差人送了燕窝人参等补品来,捎口信道希望他与瑶光常入宫。

      宁王府外的乔木长得茂盛,油亮的绿叶间有细碎的日光落在地上,瑶光踏着光斑走近,屈指挠了挠脸颊,仰起脸小心翼翼说:“可惜今日我与五哥有约,有劳三哥代我向阿娘请安。”脸上带着些微讨好。
      李懿没说好或不好,将脸上笑容敛起,兀自撩起帘子坐上马车,懒得深究这人今日要去何处。

      马车刚驶过一条街,李懿听见有马蹄声擦边而过,惊起路边一串尖叫,想必又是闹市纵马的李思。
      坐在马夫身旁的宦官问:“您不喊上七皇子同去吗?”
      李懿不言语,脸上表情平静无波似古井深水,宦官又道:“您与贵妃多年未见,有七皇子陪着,或许更稳妥些。”
      夏至未至,蝉声先至,一声更比一声高,李懿心底颇为嫌恶,只是嫌恶与否他并不写在脸上,仍旧一副平平语调道:“出发。”

      醴泉坊的热闹不在晨间,街旁的酒肆未开张,茶馆里说书的先生惊堂木拍得无精打采,被一串伴着铃铛响动的马蹄声盖过,齐王府的马车兀地一顿,停在路中央。
      坐在车里的李懿脸色微冷,询问的话还未出口,马车的门帘便被撩起,光线挤进视野,还有一张同样灿烂的笑颜。
      “三哥,我与你同去看望阿娘。”话在这人口中说得亲昵又自然。
      李懿不言语。
      瑶光毫不在意地挤进车里,弯起眉眼继续道:“三哥你往旁边让让。”
      李懿缓缓地眨了下眼睛,待瑶光挨着他坐下,开始抱怨起醴泉坊里新酿的酒太寡淡时,才开口问:“不是说与李思有约?”
      “是有约,”瑶光点点头,轻快道,“但先去瞧瞧阿娘,至于五哥那边,让他在我府上待会儿,好吃好喝招待着。”
      李懿不再多言,半垂着眼皮,教人看不出在想些什么,瑶光表情仍旧轻快简明似晴空万里,絮叨起宫里近来发生的几件趣闻。
      不过刚驶出一条街,马车又在闹市中央停下,厚重的帘子被掀开一道缝,随侍的宦官低声报告道:“前头遇上信王府的马车了。”
      李懿抬眸望去,缝隙间恰好可见迎面驶来一辆马车,车辙上甚是风雅地刻了梅兰竹菊四种纹样,确为信王府车马无误,他不是很愿意与李感打交道,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接着吩咐道“长幼有序,我们回避。”
      瑶光却接话:“古有孔融让梨,今儿他让我先过也无不可。”虽是歪理,却也头头是道。
      但李懿还是摇头,他倒不是重礼节,只是不愿太招摇。瑶光又继续道:“且等等,我去去便回。”
      说完掀开帘子跳下马车,稳步朝信王府车马走去,信王府的车夫许是不识得宁王,见有人大摇大摆地过来,立刻放下马鞭、叉开胳膊要把人拦住,腮帮子鼓起像只□□,个头又像头大水牛。瑶光却像只猫儿似的,极其灵巧地拧了个身与车夫错开,再一猫腰钻进了信王府的马车里,动作熟练又灵活。

      李懿坐在马车里旁观这一切,然后问:“他总是如此?”
      随侍的宦官唤作全安,本就在含凉殿里当差,七皇子这一手绝活他见惯了,此刻笑嘿嘿答:“也不总是,七皇子他嘛……”
      不过片刻,信王府的马车便往街边让开了,瑶光从信王府马车上下来,又回到齐王府马车上,脸上神采奕奕,一上车就对李懿笑着道:“万事大吉。”言语中尽是得意。
      李懿只轻声斥责:“胡闹。”
      齐王府的车轱辘重新转起来,碾过长安街上的青石板,碾过春日遗落的残红柳絮,碾过信王府马车留在青石板上的影子。
      信王府的马车静静停在路旁,玄色的帘子将车里风光遮得严严实实,李懿看一眼都觉闷,问:“李感在车上?”
      “自然不在,”瑶光道,“二哥被淑妃留下用午膳了。”
      李懿忖了片刻话中玄机,笃定道:“你早就知道。”
      瑶光点头,主动坦白:“五哥同我说的,他今儿起了个大早,去宫里给皇后请安遇上二哥正陪萧淑妃赏花,可这季节也只有榴花开得好些,依我看,不如去太液池泛舟,三哥你觉得呢。”
      李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知可否地应了一声,于他而言太液池也好榴花也罢,凑热闹的事儿都不大喜欢,宁远将军说过他娇气,从军的男儿哪个不是刀山火海闯过来,李懿则说自己只是不喜热闹,榴花艳丽太过,花一开就团团簇簇,闹得人眼花。
      若和瑶光泛舟,怕不止眼花,还得头晕。
      思及这些,李懿回答得更是简短:“不如和。”

      瑶光小声嘟囔了一句“三哥好没意思”,又继续说:“三哥,你可知淑妃有个外甥女。”嘴上抱怨,身体却往李懿那边挪得更近了点,
      车厢明明够宽敞,坐垫也柔软舒适,李懿十分不解李瑶光为何非要靠那么近,小时候如此,长大后亦如此;他把头往另一边微不可见地偏了些,窗外溜了一丝暖风进来,夹杂着市井的喧闹声和隐约的蝉鸣。
      李懿将距离挪远,二人间留出约三寸的缝隙,才问:“你不热么?”
      瑶光浑然不觉:“不热呀,这还没开始入夏呢,三哥你热?要帕子么?”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上面绣着银色的祥云纹样,清浅若山间晴天。
      “不要。”李懿断然拒绝。

      瑶光只一边笑一边将帕子放回怀中,又百无聊赖地将手探出车窗外,被轻斥说不守规矩后收回手亮在李懿眼前,掌心折赫然躺着一朵榴花,如一簇艳阳,而他脸上的笑也如艳阳般逼人:“五月榴花照眼明,三哥,你猜长安城里明艳过榴花的又有谁?”
      李懿不假思索:“萧淑妃的外甥女。”
      “嗯?”瑶光诧异,眨了眨眼睛,眸中满是佩服,“三哥你如何知道?莫非她美名远扬并州?”
      “你先提起的她,”李懿叹口气,“别卖关子。”
      “我听五哥说,”瑶光凑近李懿耳边,神秘兮兮道,“她对你有意。”
      李懿听得一愣,将信将疑:“有意?”
      他可不记得自己见过萧淑妃的外甥女。
      不等分析其中利弊,王府的马车再一次停下,李懿遂收起脸上的疑惑,问:“全安,前头又遇上谁了?”全安隔着帘子禀告说前头有一对母女拦路鸣冤,在车前长跪不起。
      瑶光听后精神一振,立刻从兜里掏出几粒花生握在手里,掀开帘子探脑袋出去,俨然一副要看好戏的模样,也不管火是否烧到了自家门前。
      李懿双手往前一捞,将瑶光按回车里,再吩咐全安上前探探虚实。
      很快,全安回来报告说这母女二人自称是占小小的阿娘与阿姊。
      “占小小?”瑶光嘴里嚼着花生,“三哥你可认识?”
      “认识。”李懿重新掀起帘子走出马车,堂堂正正地打量起街道中央的二人。

      他印象中的占小小看似憨厚老实,其实颇有些小聪明,对自己的家人极为看中,卖命赚来的银子几乎全补贴家用,一提起自己的阿娘与阿姊时表情满是思念,与他粗犷的外表极不相符。
      占氏母女二人同样高大结实、体格壮硕,占小小正是翻版的她们,有一双稀疏眉毛和一张扁平大嘴。
      占母年逾四十,两鬓已染霜华,她抽抽噎噎,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黝黑的脸上写满无助;占小小的阿姊则镇定些,小心翼翼呈上状书,低声恳求道:“齐王容禀,家弟所蒙之冤,全写在状书上,还请齐王出手相救。”
      全安将她们写来的状书转呈上来,李懿粗粗看了一眼便迅速合上,对全安吩咐道:“你先送她们二人回去。”
      因李懿的一句话,占母浑浊的眼珠中迸发出朝阳般的光彩,连忙道:“齐王可是愿意替我们伸冤?我儿他……”

      瞧热闹百姓越聚越多,真是演出“包青天”好戏的时候,李懿却没给出任何允诺,只简单交代几句便回了马车,不愿白白给人当猴儿看。怎料车上还有一个边吃花生边看戏的,李懿见对方脚边已经堆了一地花生壳,不仅如此,这人还能冷静分析:“三哥,你有没有觉得她们二人不对劲?”
      李懿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重新摊开手里的状书,一边看一边回道:“哪里不对劲?”
      瑶光马上搁下手里没吃完的花生,凑到李懿跟前一起看状书,脑袋相互挨在一起:“这条街上每日驶过的马车不说一百也有九十,且不说她们二人如何识出齐王府的马车,单说她们母女二人的谈吐举止也不似普通农妇。”
      “还有呢?”旁人身上的温度总让人不适,李懿索性把状书交到瑶光手里,独自整理思绪。
      只是有人不愿消停。
      “状书上的字也不错,等等,她们要告樊仁心?”瑶光声音拔高一个调,“那可不大妙。”
      李懿瞥了一眼,心想这家伙脸上何止“不大妙”,分明是想看热闹,还不嫌事儿大。
      李懿咳了咳,示意现在不大妙的人在这儿。
      瑶光自然心领神会,解释道樊仁心是樊剑心的长兄,并且用上意味深长的语调问:“那三哥,你想不想知道樊剑心是谁?”
      这语气十分欠揍,逼得李懿不得不追问:“樊剑心又是谁?”
      瑶光又一次笑眯眯:“萧淑妃的外甥女啊。”说完便把方才摘下的石榴花放在李懿的膝上。

      李懿暌违大明宫许久,终于记起萧家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而在那盘根错节之中,樊侍郎一脉最为败笔。
      萧国公骂樊侍郎是米虫,说他胸无点墨、好吃懒做、油头粉面的小白脸一个,至于这样的人为何有幸当上萧家的女婿,宁远将军问过一次,萧国公当即怒发冲冠,大叹一句“家门不幸”。
      事后,便有人偷偷讲了萧国公的小女儿携孕逼婚的传闻,想来樊侍郎这位小白脸很能讨女人欢心;而当时她肚子里怀的,自然就是状书上所写“恶贯满盈、仗势欺人”的樊仁心。

      坊间那些个小道消息、花边新闻,瑶光要比李懿熟得多,李懿才忆起樊仁心是哪号人物,瑶光已经能如数家珍般说出樊仁心的种种纨绔行径,末了叹一句:“可惜可惜——”
      说完就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李懿,脸颊抿出一对深深的酒窝,手里的状书也不看了,满眼写着只想被夸奖。

      李懿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回应道:“诚如你所言,樊仁心这般胆大妄为,也难怪占小小遭罪,只是……”
      “这事情里里外外透露着蹊跷,”瑶光接话,“我有一计,不如……”
      “去问问陈宁远。”李懿想的是若真有麻烦,占小小先求助上司陈宁远才是,何故来寻自己,这点李懿想不通。
      瑶光却道:“直接找樊仁心问清楚。”他堂堂七皇子,委实不该畏惧一个靠裙带关系爬上来的侍郎。

      李懿被这直截了当的“一计”噎住,马车已经抵达大明宫,瑶光从窗户那儿探出头,亮了一下天皇贵胄的脸,守门的侍卫便挥手放行。
      想来这便是风头无二的盛宠。
      李懿用余光端详瑶光与侍卫们寒暄时的笑脸,那张脸上满是未经风霜的少年意气,这样的人若去并州,不消三日,就会被那儿的豺狼啃得尸骨无存。
      蚊虫鼠蚁、豺狼虎豹、魑魅魍魉……并州样样不缺,李懿被它们咬得遍体鳞伤、疼得刻骨铭心,故而不希望瑶光也遇见那些东西。
      马车进宫后就在马厩前停下来,瑶光率先撩起帘子跳下车,转过身朝李懿伸出手,似乎想顺手扶一把李懿。
      李懿自然没有到需要人搀扶才能下马车的年龄,他毫不客气地绕开瑶光,故意忽视这番好意;在跳下马车站稳后反握住对方伸出的手,蜻蜓点水般一握,旋即松开,解释道:“先前在军中,我看他们总会这般,握一握,以后就有过命的交情。”
      瑶光掌心还残存有陌生的体温,下意识去观察李懿的神情,破天荒地,他在他的眼睫下捕捉到了光。
      而被仔细观察的李懿又马上露出懊恼的神情,犹豫地解释:“方才我没想那么多。”
      瑶光立刻笑了,眼睛弯成浅浅的月牙形状:“我懂,进趟宫还得一波三折,三哥也是累坏了。”
      李懿心知对方在为自己找台阶下,但他不太愿对上他的目光,把袖子一甩,背着手往含凉殿的方向走,果不其然身后的人追上来了,一边笑一边同他肩并肩走着。
      宫墙边上栽有不少石榴树,花浓绿映,点缀残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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