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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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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若把空山幽谷换成黄沙百战,画角声中,铁马频来去,光阴流转得亦是匆匆。李懿数不清有几个夜晚围着篝火,听胡燕哀鸣,又有几次走马川行雪海边,蹄下战骨埋荒外,□□颉利可汗投降称臣时,李懿只觉得释然,不单为自己。
隆裕帝一道圣旨宣萧国公与齐王回长安受赏,再一道圣旨撤并州总管府,兵权已政权一并交还蔡都督与张刺史,这二位在齐王麾下历练三年后,总算洗干净身上的铜臭味儿,能挺直腰杆走出总管府。
宣旨的仍旧是那位黑衣黑袍的密使,打了三年的交道,李懿领旨谢恩后习惯等对方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三哥亲启”的信,不料密使却道:“这回不曾捎什么私人信笺。”言语间有一两分愧疚,神色依旧让人瞧不出端倪。
李懿心里涌起些许古怪的不适,数年来瑶光的书信一月一封从未断过,从起初的寥寥数笔涂鸦到后来的闲话家常,上一封信里甚至能文绉绉地吟几句酸诗,李懿甚至能想象出瑶光夜里咬着笔头抄书的模样。
他始终觉得,李瑶光的字还得再练练,另一方面,又觉得李瑶光每日玩玩闹闹、没心没肺活下去就好。
客客气气送别密使后,李懿携圣旨前往萧国公的帐篷,营外积雪仍未消,春风才吹开枝头桃花三两朵,北地犹有寒意,想来长安已是一片好春光。
因西北大捷,隆裕帝的眼尾挤出些微吝啬的笑容,这一点阳光足够让大明宫的百花渐次开放,先是桃花一枝独秀,而后春江水暖、草长莺飞。插在贵妃案上的一束柳条叶子嫩绿鲜脆,对坐的淑妃把玩着新折下的桃枝,碧桃与修竹一左一右侍奉在侧,凝神听这二位宠妃打机锋。
大明宫里的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常青的依旧是那几位,在碧桃看来,圣人薄情也长情,他身边的人只要安分些,也许都能活下去。
而不安分的,比如萧淑妃,能顺风顺水走到如今,实属投胎天赋异禀,有幸生为萧国公掌上明珠之一。
正值萧国公班师回朝之际,萧淑妃风头自然最盛,圣人先赏毓秀宫、再赏信王府,朝中人人眼热,墙头草从东宫倒向信王府,官场又是一阵暗潮汹涌,后宫亦然。
日上三竿时,萧淑妃款款出现在含凉殿宫门前,理所当然的珠光宝气、容光焕发,脸上笑意与衣上熏香一样逼人。
含凉殿上下如临大敌,稳重如碧桃也摸不准萧淑妃的想法,让人备上好茶好果子招待着。怎料萧淑妃在花厅坐下后,居然心平气和地接过茶盏,不再炫耀数日来的恩宠与赏赐,单刀直入说要与齐王说媒。
侍奉在旁的碧桃愣了愣,没想到萧淑妃在太子与二皇子斗得如火如荼的关口上还能惦记三皇子。
惦记三皇子的也不止萧淑妃这一个,虽然萧淑妃身份格外尊贵些,却也尊贵不过另外一位。
难得被淑妃热情对待的贵妃静静笑着,不马上接话,淑妃便也耐着性子抿口茶,可惜杯里不是她偏爱的六安瓜片,而是前些日子圣人赏赐给含凉殿的祁门红茶。
这狐狸精,定然是在炫耀。
萧淑妃心里狠狠翻了一个白眼。待她耐着性子又抿茶一口,才听得那狐狸精款款开口:“并非我不愿,实则是前些日子也有门亲事找上懿儿……”
萧淑妃眼珠子一转,听懂她话中有话,追问:“哪家的小娘子,竟值得皇后亲自张罗?”
便又见狐狸精不说话了,招人嫉恨的脸上挂起一副高深莫测的笑,细长的手指轻轻在茶盏边缘无声地敲了敲,茶水荡漾起层层涟漪。萧淑妃在心底将打机锋的阿依木骂上千百回,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原来圣人已经有安排,倒是我瞎操心。”
语罢又是一阵假笑,银铃般的声音荡在花厅里,春日里花厅依旧透白如雪,白玉雕成的花朵再栩栩如生,也只是瞧着热络罢了,在萧淑妃敷衍的假笑声中,随侍的碧桃身上起了阵阵鸡皮疙瘩,见快到午时,自家主子脸上也浮现倦色,便瞅准时机插话:“马上七皇子要进宫请安了。”
贵妃放下手中茶盏,朝萧淑妃抛一个眼波,柔声问:“可愿与我一起瞧瞧瑶光那孩子?”
萧淑妃脸上的假笑再维持不住,直截了当道:“不必了,趁心情好,早些回去。”
语罢,撂下茶盏意兴阑珊地离开,大有不欢而散之状,没人假意挽留她,她更落得自在。
出了含凉殿便是太液池,湖畔垂柳轻拂水面,偶有柔和春风,携来彩蝶翩跹,萧淑妃难得想在这如画景致中悄悄卸下肩上重担,当一回富贵闲人,却见前方的桃花林中走出个她极不想见之人。
视线甫一对上,萧淑妃就垮下脸色。
那李瑶光却能笑出来,并且先请了安,规规矩矩的动作里又有几分特属于少年人的活泼跳脱,抬起头来时那双狐狸似的眼睛间或一眨,晶亮的眸子里全是让人猜不透的东西,萧淑妃下意识皱起眉,又疑心这家伙在打鬼主意。
李瑶光出生伊始,便与回纥圣女阿依木、东宫太子李忠一起成为萧淑妃最厌恶之人,且要论个高低的话,萧淑妃认为还是李瑶光更讨人嫌一点。
但另一方面,她也真真切切意识到,在讨厌李瑶光这件事上,这宫里,除却她与皇后、还有那不争气的郑修容能同仇敌忾外,大概没几个人能真对李瑶光恨之入骨。
最主要因为他得宠,讨好他便是在讨好圣人;次要原因是他懂笼络人心,爱施些小恩小惠,又八面玲珑,什么说辞在他嘴里都能圆得上,半点消息也套不出。
寒暄不过两三句,萧淑妃便重新回到轿辇上,居高临下地目送李瑶光的身影走向含凉殿。
诚如含凉殿那个宫女所言,李瑶光入宫是要去向贵妃请安,只是他又从何处而来?
萧淑妃从他身上,嗅到了龙涎香绵长隐秘的气息,那幽微的香气如蜘蛛遗丝荡在风中,稍纵即逝,勾得人疑窦丛生。待她转过头来,却见轿辇下的几个宫女半遮半掩地偷瞄着李瑶光的背影,绯红的脸颊如同夹岸的桃花,就差将卖主求荣四字写在脸上,不等萧淑妃扬起手,便有人替她训斥道:“若想去含凉殿当差,遂了你们心意如何?”
那道声音沉着威严,逼得萧淑妃下了轿子,一边冷眼看着宫女们跪在地上告罪的宫女,一边打量着替她教训宫女的王皇后。
教训宫女这种事儿,堂堂淑妃若要皇后来出头,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王皇后轻装简从,身披一件浅葱色外披,领着若干宫女,似是前来踏春,手里持着一枝半开的梨花,面容也如同梨花一般素净且怏怏。
见死对头身子不爽利,萧淑妃便觉得今日出行收获颇丰,论礼,她该先请安才对,可她此刻心情不佳,便不请,只敷衍地扯了下嘴角。
难得王皇后没摆什么架子,反倒先开口攀谈:“瑶光真是一表人才,才出宫建府不久,就招来不少人托我与含凉殿说亲去。”语罢,若有所思地瞥了眼绿柳掩映下的含凉殿。
萧淑妃暗笑一声,原来王皇后这剑,还是指着阿依木。她听她用词虽亲昵,但脸上仍是一片肃杀之意;便心想果然啊,圣人与太子不和,玉坤宫的春天比旁的都来得迟些。
同样视含凉殿为眼中钉的她淡淡附和:“齐王马上进京了,届时您才真要忙起来。”
东风乍起,柳絮被揉碎了撒在空中,王皇后一连咳了几声,靠在宫女臂上慢慢调整着呼吸,萧淑妃支着下巴仔细观察够这六宫之主的狼狈模样后,才慢悠悠抛下鱼饵:“皇后调养好身体才是,齐王的婚事少不了您的操持。”
说完也不再管王皇后是否上钩,慢悠悠地告辞,坐上轿子懒懒地回了毓秀宫。
含凉殿门口发生的是非,自然含凉殿最先知晓。
瑶光就着一碟瓜子,听当差的宦官复述方才的精彩场面,讲至王皇后煞白着脸独自留在原地时,瑶光便抓了一把瓜子握在掌心,问:“全安,爷考考你,你猜皇后一会儿会不会进咱们殿里来?”
“会!”唤作全安的宦官不假思索道。
“聪明,”聪明人才能有赏,瑶光笑了起来,将手里的一把瓜子塞到双喜手里,“赏你的,吩咐厨房给皇后端桂圆红枣茶补补气血,爷回府去了。”
“谢七皇子,”全安眯着眼弯腰谢恩,摊开手却见沉甸甸的一把金瓜子躺在掌心,连忙追上七皇子的步子,“这赏得也太多了……”
瑶光步伐不停,懒得回头看双喜脸上又惊又喜的表情,边走边说:“过几天齐王府建成了你去伺候齐王,这些当作提前支的月钱。”
齐王府建在醴泉坊,一巷之隔外是西市,一墙之隔外是七皇子的宅子,隆裕帝两个儿子的府邸加起来占醴泉坊半坊之地,硬生生拔高了整个醴泉坊的格调。
醴泉坊如其名,盛产美酒佳酿,有美酒便有美人,有美人便有赏心乐事。醴泉坊原先不过是市井小民享乐之处,上不得台面;七皇子一来,大家才晓得原来达官贵人们的乐子还能这么寻,行酒令、叶子戏、博双陆……事事都能与风月挂上钩,变成招人遐想的模样。
原本“皇子”这个身份就够让人好奇了,而这位皇子还能与民同乐,偶然透露几件“宫中秘事”出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普通百姓对大明宫的好奇远超皇子们的想象,不仅是在坊间如鱼得水的李瑶光,连在军中的李懿也时常被追问过大明宫里的景象。
堂堂并州总管,何等威风的官职,在萧国公身旁地位约摸等同于一个副官;摆谱自然摆不起来,不过李懿决然不是什么和蔼可亲之辈,脸上一年四季挤不出几个笑,表情比并州帐外的风雪还冷。可人总是好奇,好奇心害死的不仅有猫,还有随军回京的占小小。
接触时间久了,李懿在占小小眼里也从天皇贵胄变回普通人,皇帝的儿子又如何,第一次打突厥不照样双腿发抖,骑在马背上时连缰绳都握不稳。
萧国公不是等闲之辈,既然隆裕帝的弟弟他骂得,隆裕帝的儿子他当然使唤得。前线缺人手?向并州借!营里物资吃紧?向长安要!军中缺斥候?萧国公神采奕奕地摸了摸爱马的鬃毛,把并州地图背得滚瓜烂熟的李懿丢往前线,主业是斥候,副业是百夫长兼并州总管。
占小小便看着齐王白天像个陀螺般忙得团团转,夜里时不时得去萧国公那儿挨训。
知晓内情的人盛赞萧国公宽容大度,视外孙的政敌如己出;不明就里的人以为萧国公在熬鹰,非把齐王折腾死不可。
占小小奉萧国公命令给齐王打杂三年,捞到的最大好处是能随同回长安受赏。
同一条官道,来时雪漫山河,回时春满人间。
二者心境自不可同日而语,连营里伙夫都能酸溜溜背一句“春风得意马蹄疾”,然后遥想着回家后能老婆孩子热炕头,潇洒赛神仙。占小小自诩能识文断字,从李懿与陈沭交谈的只言片语中,觉出齐王此刻心情不错。
占小小策马追上前,四肢在寒风里小幅度地打着颤。陈沭在齐王左侧,占小小就跟在齐王右侧,差了半个身位,不紧不慢地凝神听齐王与陈沭的闲聊,不料这二人却双双住嘴,朝占小小打量过来,陈沭先开口:“有何事?”
占小小用目光小心打量着李懿,确认他并无不喜,才道:“天色有些晚,前面有处平地,萧国公说就在那里安营扎寨。”
早春寒意犹浓,马蹄踏过荒山时,偶然还能见枝头有晶莹的雪,像洁白的糖霜。
夜里山道上更冷,占小小极愿意早早扎寨的,围在篝火边的他还能凑到齐王身边,请他说说大明宫里头啥样,也好以后能在同辈跟前炫耀一二。不是谁这辈子都能和皇帝的儿子当同僚,更何况一旦进了长安城,凭他的身份地位要再想见齐王一面难上加难,不如此刻把好奇心满足个够。
占小小打定主意,便用一种比方才更加热忱的目光紧紧盯着李懿。
李懿对这种目光并不陌生,蔡都督和张刺史想讨什么好处时视线也是这般“诚恳”,对旁人的渴求视若无睹于李懿而言绝非难事。
显然陈沭也知道占小小这模样是有事相商,善解人意道:“我先去歇脚处看看。”说完一挥马鞭走开了,等待许久的占小小没辜负陈沭的美意,瞅准这个空当小心翼翼挤进李懿的视野里,谨慎又急迫地问起他关于宫里的事情。
诸如玥贵妃是不是真的很美、贵人们吃饭是不是用金筷子这类无趣问题,李懿敷衍得漫不经心,几乎所有的问题都用是或否回答,占小小却听得津津有味,间或赞叹几声,似乎李懿的回答正应对了他脑海中的猜测。
然而问题还在一个又一个地抛出来,李懿不胜其烦,对话结束之际听得占小小嘀咕:“有这么多兄弟姊妹是不是很好,我只有一个阿姊……”
在并州数次遇刺的李懿答道:“有兄弟姊妹固然是好。”可惜天家无父子,亦无手足,抵不过寻常百姓家的清平乐,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在并州,李懿不止一次见过躺在阿娘怀里睡着的稚子,也见过一群手忙脚乱地糊着纸鸢的幼童,他们无忧无虑的笑意曾经在瑶光脸上出现,从不曾在自己这儿有过。
占小小尚且看不出李懿眼里的讽刺,仍旧满脸羡慕,仿佛亲眼目睹过大明宫里的兄友弟恭:“果然,早听闻齐王与宁王亲近,连宅子都建在隔壁。”
“宁王?”这称呼足够陌生,迟疑好半会儿李懿才反应过来,宁王不就是那李瑶光嘛。
李瑶光刚满周岁就被隆裕帝亲封为宁王,但宫里人人唤他七皇子,久而久之忘了宁王这个封号。
但长安的老百姓没忘,从方才的对话中,李懿已然充分了解到他们对宫内八卦的狂热,尤其对大明宫里那位神秘的回纥圣女和最受宠的七皇子。
占小小一时嘴快,多舌道:“宁王是像回纥人多些还是汉人多些?”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算不得什么皇家秘闻,但凡见过李瑶光本人都能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这话落在旁人耳里,怎么听都不是个滋味。
从歇脚处巡视回来的陈沭恰好听到这段,用凌厉的目光刺了占小小一眼,占小小立刻缩起脖子、夹紧尾巴灰溜溜走开。良久后,李懿才开口:“记得陈太傅的宅子也建在醴泉坊。”
陈沭一时没料到有此一问,半是迟疑道:“是,上月初舍妹来信,也提到了七皇子,说有他在,醴泉坊比先前热闹许多。”
“他喜欢热闹。”李懿握着缰绳,慢悠悠朝朝霞漫天的方向行去,再远点,便出了并州地界,又远点,便是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