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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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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五,听说菜市口早早围了许多人,早饭后鹤青在消食的路上经过一群聊得起劲的下人,被阿时眼疾手快捉住,拉着出了门。
一路听一路看。
热闹的由头出在县衙大狱里。
章才文蜷在牢房角落处,章家还算有情义,为他打点好了一切,没叫他挨饿受冻。
昨夜送来的饭菜纹丝未动,有天香楼的招牌菜,红焖羊尾,极品翡翠汤,玉柳金银台,还有寻常酒窖里最常见的烧刀子,比一般的酒稍贵,后劲极大。
“章老板?”
衙役将牢房门打开,瞧他披头散发看着地面,捏着后颈的衣领叫人抬头,章才文双眼清明,片刻后逃似的看向一边,待衙役松手便又软了下去。
他刚被关进来还穿着一身上好的云缎薄袍,后被判了斩首便被迫穿上破烂囚服,人靠衣装马靠鞍,将死之人,大名鼎鼎的章老板如今也不比乞丐体面多少。
“要不您还是把酒喝了?”衙役怜悯道,“我奉命带您去堂上听宣,耽误不得,需快些。”
蜷着的人闻言一瑟缩,却未动,衙役等了片刻便不耐起来,此当职许久了,怜悯之心有限,他朝外抬手,“先六来帮把手,咱们一块儿把章老板抬出去。”
外头等着的衙役“哎”了声,枷锁镣铐放到一边,发出"哐当”脆响。
章才文闻声一震,大梦中醒一般,他缓缓扒着围栏直起身,衙役要拉他,后者整个人猛地扑向前。
衙役下意识摸向腰边雁翎刀,却见男人抱起烧刀子酒,大口大口灌下,酒液打湿了前襟大片,乱发遮了半张脸,露出的眼睛血红。
有人奚落:“嗤,还以为是个不怕死的。”
章才文不语,一把摔碎酒坛,时至今日,他才晓得万贯家财也有救不了命的时候,只可惜,为时已晚。
枷锁镣铐上身,经公堂之后便要游街,论恶,他不过下等,百姓们只会挤在一块儿看热闹,唯有苦主霍家来了不少人,往他头脸吐唾沫,还有想泼潲水的,碍于衙役在旁,这才收敛。
一日之内,午时三刻阳气最重,刽子手早已就位,砍刀磨得雪亮。
章才文被压着跪下,刽子手晓得他以前也是个体面人,便道:“章老板放心,我手稳,力气大,一刀下去就成了,不会有什么痛。”
章才文本就脸色惨白,闻言自是分毫感觉不到安慰,他抬头环伺一圈,无数张脸凑到一起,那些脸上嘴唇一张一合——
“嘿,没想到章才文也有今天。”
“可不是,睡了人家老婆便算了,做什么杀人啊。”
“认尸那日我家隔壁的也去了,听说那叫一个吓人,眼珠子被掏没了,脸上身上全被戳得窟窿,血都快流干了。”
“这姓张的,忒狠了,死后定要下地狱!”
“章才文……”、“章老板”、“章家算完了……”等等接连入耳,章才文收回目光,惨笑一声,为情欲范痴作恶,不晓得到了阎罗殿,阎王爷要怎么判他?
恍惚中,却听一声,“老爷——!”
只见人群之外努力挤进来三人,为首的乃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其次是他长子端成,长女月来。
来不及做什么,午时三刻到,刽子手的小徒弟将他散发梳拢攥在手中,将他的头压在斩首台上,露出脖颈,方便刽子手行事。
章才文心口一阵急跳,身体打抖,不一会儿大腿根儿一阵滚烫,竟是吓得尿了。
鹤青只觉臂上一紧,身侧妇人面色苍白,撑着她才不致摔倒。
“哐嚓——!”
锋利的砍刀切下头颅,重重落到斩首台上发出一声厚重的闷响,下头看热闹的人不由惊叫,有的当场就吓昏了去。
鹤青身旁妇人便是如此,章端成与章月来顿时慌神,鹤青本想扶一把,被阿时连忙拉走,她脸色还有些发白,却对鹤青道:“你扶她做甚?待人晓得你的身份,还要找你麻烦。”
鹤青摇头,“我不怕这个。”
阿时点了点她前额,“傻姑娘,对了,时候不早了,我顺道买些菜回去了,你呢?”
“大人不在,我想再逛一逛。”
两人于开源门分开,阿时向西,她向东,走到街角无人处展开手中纸条:【刀柳巷 春和堂】
刀柳巷不远,她信步过去,不过一刻钟,随口朝一路人打听,人道:“春和堂?开张有月余了,朝里走,那的大夫不错,就是收费也些贵,姑娘若不是疑难杂症,还是改杏林馆去吧。”
鹤青道一声谢,径直往里走,待到地方,发现春和堂门面阔气,里头仅几位客人光顾,可皆是衣着不凡,刚才那人确实未说错。
一伙计迎上来,见她衣着朴素,不太客气道:“姑娘可是不舒服?若不算紧急,不如明日早些来?赵大夫每日会为十五人诊治,免收诊费。”
鹤青自行入内,道:“我不看病。”
外头等候看诊的病人被礼待饮茶,内室隔了层竹帘,影影绰绰只瞧见两个身形,不辨男女,听声音,依稀是一年长者和一年轻女子。
半盏茶的功夫,两人起身出来,女子笑道:“多谢赵大夫了。”
长者回道:“姑娘回去,莫要放心,按时喝药,只会药到病除。”
说罢他回头正要叫下一位,却见一伙计朝他努嘴,他顺着伙计所指方向看去,堂前立了名女子,身着湖绿冬衣,长发简单半束,眉眼藏锋敛刃,当下激动地胡子都抖了三抖。
“东家!”平日里最是持礼的赵大夫平地一声吼,“您快来看看是谁来了!”
鹤青要走已来不及了,她没想到范正直留着这招对付自己,二楼扶手上一男子探身而看,他身着白衣,黑发随着姿势垂落,五官端正秀雅,说是美人凭栏也不为过。
难怪看诊的病人多位年轻人。
“小鹤!”他眼睛一亮,噔噔噔从二楼下来,疾步至她面前站定,还未说话已先红了脸,“小鹤……”
鹤青只得礼尚往来地叫他的名字,“墨卿。”
多巧啊,天造地设的一对名字,只可惜郎有情妾无意。
青年压低了声音,压不住亮晶晶的眼,“我求了正直姑娘许久,她才容我来大荒找你。”
鹤青不这么认为,以范正直肚子里的弯弯绕绕,怕是有心这样做,也要让人误以为是被逼无奈。
“只你们来了?”
墨卿要拉起她的手,“我们去二楼说。”
“……"鹤青忙避开,"说话便说话。”
青年道了声“好生无情”,先一步带路。
堂内伙计后一步到茶,两人落座,墨卿这才缓缓说起在大荒的安排,“我们自商道过来,绕过梁县、関关二城,然周边亦有灾民,有小儿肚大如鼓,坐着便死了。”
他轻叹,“本想着尽一份绵力,后来听说朝廷赈灾物资已在路上,最多两日便到,我等一行人手不多,若因为钱财造成骚乱反倒不好,就想着还是先到大荒再做打算。”
“不过古师傅带着一队人和粮食、草药进了梁县,今年天冷得过早,时令有异,他担心死伤太多,会产生疫病。”
鹤青淡淡应声,这便和她猜想对应上了,不过唯一让人不禁深思的是,魏从曳如今究竟在想什么。
饥荒并没蔓延至大荒,却危及边关,还有传言说关外胡人今冬亦是愈发艰难,就算两国前年才收兵言和,订下友邦建交国书,但胡人反复是为常,他好似半点没为此打算一般——
也不对,此两月大小事不断,这几日魏从曳行事更是堪称狠绝,他在等什么?
思及此,鹤青竟有些坐不住,她放下茶杯要走,墨卿忙起身拦住她,“小鹤,你要去哪儿?”
她道:“天色不早,我该走了。”
墨卿顿恼,“可我们才相见。”
鹤青道:“我改日再来便是。”
墨卿下意识不干,但触及她那双眼,又怕她不高兴,悻悻收手,“那说好了。”
“好。”
说完,她转身就走,二楼一空,青年怅然,片刻后张大夫悄悄摸上来,“东家,如何啊?”
他气闷道:“不如何。”
“那我教你的,你可用了?鹤姑娘对你有救命之恩,你只需摆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的姿态,烈女怕男缠,鹤姑娘迟早会喜欢你!”
“可我……”墨卿皱眉,随即双手成拳,似在鼓励自己,忐忑道,“那,那我下次定要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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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儿姑娘回来了。”
“庆儿姑娘。”
鹤青才从偏门入院,连着几个下人同她问好,她面无表情点头,若这些人晓得她真的来历,不晓得会摆出何种表情。
想归想,脚下却麻利拐进一更清净的路,魏府的前身是康乐侯侯府,虽不太清楚侯门闭绝的缘由,当光看院落排布也能依稀想象当年光景。
从前的猛兽园推翻重建成藏书阁,高而密的雪松傲立在前,木槿婉约在后,不甚规整,倒野趣得很。
鹤青生就不是个读书的料,能识文断字也是被范正直逼出来的,只是路过,却见柳芳婷批了上等的狐狸毛斗篷从藏书阁中出来。
柳如裴已赴梁县,只得将她留在这儿,听说是她藏身于仆从中,入西北省地界后被柳如裴发现,无奈才带到这里。
这姑娘眼里,鹤青鼻子不是鼻子,眼也不是眼,多看一会儿就怄得心口疼,鹤青识相得很,转身回了远路,不与她争高低。
柳芳婷抬了抬下巴,护紧了手中的书,径直往曲别居去了,前头比武打赌的事儿众人已忘,便是记得谁又敢提?
她歇了数日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只是平日里守备森严的曲别居,今日倒闲散得很,柳芳婷的犹疑,半刻不到便被少女心思给压倒,猫似的放轻了脚步,偷偷凑到窗户边去。
“公子,遥疆那边回来的探子回报说……”
说什么?说姓贺的二当家,那可是那片地界儿上响当当的大人物,不过有个问题,人家不姓贺。
安命将手中密信递给魏从曳,“公子,您自己看吧。”
柳芳婷恨不得将能就地生出千里眼、顺风耳来,室内两人声音压得低,叫她怎么努力也就听见个“二当家”、“遥疆”云云。
她抱紧了怀里的书,正准备选个更好的位置,前额忽地一凉,柳芳婷下意识想道:下雨了?这房子还漏雨?果真是穷乡僻壤,连座好宅子都没有……
边说,她抬手抹掉湿润的一点,余光却瞟到指尖一抹红,“咦?”
不过小小一声,屋内安命警觉道:“谁?”
短暂的凝滞后,房内被暴力破开,伴随着的还有柳芳婷无措的尖叫,她被一把扔进来做挡箭牌,安命险险收刀,霎时抱了软玉温香满怀。
柳芳婷吓得语无伦次,“那,那人的刀,滴,滴血,好多……”
话音刚落,整间书房各处窗户被破开,四名黑衣蒙面人从四方攻来。
而相对的,本是安静的书房内,数十个影子应声而动,两相对立,安命抽刀发问:“何人派你们来的?”
领头刺客不答,提刀刺来,魏从曳被护在后方,更为清晰地瞧见这些人的路数。
相比赴任那次,或者上回从齐府回来拦路的江湖人,他们招招取死门,一看便是专门做死人生意的路数。
其中一名刺客单刀破了暗卫阻拦,颈间鲜活血液飞溅至书桌面,暗卫抽搐倒下,竟是连一刻钟都没扛住。
魏从曳握紧了手中长刀,正欲搏杀,侧方暗卫了解与之缠斗的黑衣人,转而攻来,兵器相碰杀意迸溅,暗卫打得吃力,几招之后腹部被刺,他只得改为双手刀。
魏从曳加入混战,要取对方空门,却见窗外又跃入一名黑衣人,提刀划破他肩膀,皮肉绽开,魏从曳疼得浑身紧绷。
安命紧跟在后横劈对方腰腹,顺道将柳芳婷扔来,“公子,我护您出去!”
“啊!”柳芳婷才一睁眼,险些被眼前锃亮的薄刀骇晕过去,两忙往魏从曳怀里躲。
后者一把将她扯向身后,既免了身体接触,又能护着她。
众人里,唯有冲着他的那名刺客有遇神杀神的气势,手起刀落,不过片刻杀近前来。
魏从曳做好了迎战准备。
“噗嗤"一声,刚才来护他的暗卫身体一抖,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却依旧十分痛苦地闷哼出声,那刀尖自他背后捅进,肋下穿出,刺客抽刀,一脚将他踢开,刺眼的红在地上晕开一大片。
魏从曳双眼发红,他瞧清了,这伙人里他便是领头,杀起人来最狠最快。
忙提刀要挡,被对方猛地一砍,刀身一分为二,只后半截连通刀柄还在他手上。
柳芳婷捏着他的外袍,脑子一片空白,只一瞬,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一把拉过魏从曳,扑向了对方刺来的刀剑。
冷血如魏从曳也不禁自内而外地愣了一愣,待要再拦已来不及,但不过转瞬的功夫,那副铁打的心肠神魂归位,他又不禁想道:柳芳婷若是死了,魏家顶多吃些亏,若是死不成,他怕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了。
然而这自打出现后便神佛莫档的刺客,毫不留情举起长刀之时,忽然浑身一震,扭曲的面部肌肉被面巾遮挡,只一双眼尤为狰狞。
那情态和刚才暗卫死前毫无二致,魏从曳打晕柳芳婷,只见黑衣人心口冒出一指长的刀剑,血斑点点溅在他自己的蒙面巾上。
上一刻还在用此法杀人,下一刻便被还施彼身。
刺客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他在血雨里走了千百回,除了一身本事,全靠本能活命,而让这次对危险的察觉太过迟钝,以至于后背暴露在他人眼里。
他缓缓转身想要看看究竟身死谁手,可剧痛之下,他自以为用了填海移山的力道,却不过转动分毫。
待他缓缓倒下,魏从曳这才瞧见被完完全全挡住的人究竟是谁。
她用的不是自己所赠宝剑,而是蛮族大汉最喜的那种长柄弯刀,斜斜从人肋下用力刺入,破皮断骨,直取心脏!
女子两腮微肉,分明还带着稚气,纵然身上沾满了血,还是能看出原本秀雅的竹纹红冠白鸟冬衣,和她原本的名字十分相配,鹤青,长风载鹤,直上青霄。
魏从曳毫无所觉自己盯了她太久,直到安命出声提醒,他这才转头,环视一周,除去魏府暗卫,前后来袭的刺客皆是罕见高手,如今死伤一地。
安命凝眉请罪,“是属下轻敌了,前后九个刺客,房中只有八个,还有一个应是见势不妙,逃了。”
魏从曳抿唇不语,半晌,沉声道:“怕得就是他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