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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血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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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夭搭上公交车,在燕平研究院站下车。
今天天气不好,路况比预想的要差,张夭迟到了一会。料想骆海桑应该会在办公室等待,她便直接往熟悉的办公楼走去。
骆海桑是燕研院颇有名望的老研究员,除去平时被外聘上课、开讲座和在院内有课的时间,基本上都在办公室待着。老先生家离燕研院不算近,他喜好钻研学术不假,但叫他宁可开车来研究院而非在家消磨时光的原因,没有人比张夭更清楚。
张夭坐电梯上楼,走到一间办公室前敲了敲门,果然听见里头传出声音:“请进。”
张夭遂推门进去,看见骆海桑戴着老花镜,正在端详手机。
“坐吧,茶我都泡好了,你自便。”骆海桑从老花镜上方瞄了张夭一眼,仍是眉头紧锁的模样。
初冬时节,这两天北京已落了层薄薄的雪,虽然很快都化干净了,但气温早催着人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冬衣。眼前茶水热气蒸腾,伴随着空调老旧的嗡响,给窗户都蒙上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气。
张夭给骆海桑填满茶,又给自己倒了一盏:“您今天喊我来,还是为了那件事?上次您让我好好考虑,我的想法还是没变,原计划这两天就该出发了,钱的事您真的不用担心。”
“是也不是。”骆海桑语气含糊,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左右我现在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啦,要真只是钱的问题,我倒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那是……有新的线索了?”他平时不是个喜欢打哑谜的人,这一句倒让张夭有些糊涂。
“小张,你看看这个。”骆海桑说完,张夭的手机便响起提示音。她打开一看,见是骆海桑发来的一个视频。
这视频是隔着玻璃拍的,环境有些像医院,但和医院布局又不太一样。张夭认得,她过去认识的人里面,有不少都进过这个地方,还有的再也没出来过。
在这个房间里的床上坐着的,是个年龄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女孩,眉眼清俊,看上去有几分眼熟。只是她的眼神却不怎么清明,瞳光是涣散的,头发也乱蓬蓬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她手里拿着一张纸一支笔,翻来覆去地涂着什么。
“你觉得她在做什么?”等张夭看完视频后,骆海桑问。
张夭放下手机:“住在精神病院里的人,不允许带手机,也没有别的乐子,就只能写写画画了。”
这样的病人,连一支普通的笔都不可能拿到,就算是圆珠笔、铅笔,一个不小心也是能伤到人的,所以女孩手里拿的是支红蜡笔。
“那你再看她画的是什么?”
一张照片传过来,拍的是女孩手里那张画纸,上面布满鲜红的分叉。那些分叉乱七八糟交叠在一起,张夭起先没看出那是什么。
不过从骆海桑并不轻快的神情中,她猜到几分端倪:“她画的是珊瑚?”
说这句话时,张夭喉咙发紧,她意识到自己内心生出几分异样的情绪。她的头开始一阵一阵地痛起来了,太阳穴的血管在突突跳动,连带着呼吸也有几分急促。
“你不用骗自己。”骆海桑顿了顿,“我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巧合,我认为她画的是‘那样东西’。”
“从她那儿问不到信息吗?”
“精神失常了,警察和医生都不好硬问。”骆海桑叹气,“这孩子你也见过,是你K大的学妹陈涵,现在是我的研究生,十一假期和表姐孟妍结伴旅游,没有按照原定路线行进,在川省无人区出了事。陈涵前段时间刚被送回来,孟妍到现在都没找到。”
“警察怎么说?”
“时间和距离都太长了,加上她们出事前后的天气、环境等因素,很难找到有用的线索。陈涵这孩子别说配合,一个看不住就大闹,好几次差点命都没了。至于孟妍,警察说……”
骆海桑欲言又止,张夭接上他的话:“虽然还在继续寻找,但警察认为她大概率已经不在人世了。”
办公室中陷入沉默。
先不说两个结伴旅游的女生怎么会中途转换路线,现在亲人生死未卜,也不知是出事时究竟看到什么,陈涵才变成现在这种饱受折磨的样子。
现在众说纷纭,什么难听的声音都有,甚至不少人都说是她们自作主张要去无人区探险,是自作自受。但张夭知道,如果陈涵画的真是骆海桑说的“那样东西”,恐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她脖子上的伤,是她自己弄出来的吗?”张夭的视线落在视频中的纱布上。
“是。”骆海桑满眼不忍,“你知道为什么她画画用的是蜡笔吗?”
张夭微微后仰。她猜到了。
“先前她用一支中性笔戳进了自己的脖子,连气管都被扎穿了,差点没能救回来。”骆海桑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
人得维持呼吸才能活着,即便气管受伤,这种本能的生物活动也不会停止。所以,气管被扎穿不但会造成生命危险,而且会随每一次的呼吸而产生剧痛。在骆海桑的描述中,张夭仿佛身临其境。
她明白了骆海桑要说什么:“您怀疑陈涵和孟妍,遇上了当时跟明磊一样的事?”
“原本我没这么想,只当这是一场不幸的意外,直到我看到陈涵画的这些画。”
“既然如此,您就别拦着我这趟出行了。左右项目都已经批下来了,不如就和原计划一样,由我当这个实地考察的人,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发现孟妍的线索。”
“你应该知道,我是那个最希望调查清楚的人。你要去,我非但不拦,还很赞成,但我也不能让你去送死。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不能一个人去,我会给你找好同伴。”
“送死?”张夭笑意很淡,“骆老师,我跟您也算是互相了解,要真是送死的任务,任谁都不会这么上赶着的,我又不是傻子。”
“我知道你有身手,能保护自己,可我们都不能预料到了那边又会是什么情形,多个人多个照应。”骆海桑把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人选都已经定了,不是所里的人,这样你也不用太束手束脚,你看看再做决定嘛。”
张夭瞟了一眼扉页的照片,顿了两秒,斩钉截铁道:“不用看了,我不同意。老师,请您相信我有自己的考量。”
骆海桑闻言起身,有些激动:“你有考量,我就没有我的考量吗?这不是一般的考察,其中凶险你不是不知道,那血簇……”
张夭毫不客气地起身告辞:“不用了,如果有困难我会自己开口。眼下这情况,您容我多准备一周,下周我会正式启程,出发前告诉您。”
她出了门,手还忍不住地抖,刚才那种喉咙发紧、呼吸急促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演越烈。
张夭一连深呼吸了好几次,她站在楼梯拐角的窗户前,一边试图借助冷空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一边在耳边不住回响“血簇”两个字。
血簇,顾名思义,一种聚集态的血色之物。之所以暂时用这种字眼命名,是因为没有人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于是只能用它出现时的状态形容它。这样在讨论时,方便、简明,也能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民间传说无所顾忌,称之为“地狱火”。
但张夭和骆海桑都清楚,这种物质和火没有半点关系。
办公室内,骆海桑看着张夭关门离去的背影,只有无奈。幸亏,这些年来师生一场,他清楚张夭的性格,所以在这件事上早有准备。
骆海桑后面约好的那场会面,原本特意和见张夭的时间岔开,迟了一个小时。结果张夭今天迟到了,再加上刚才谈话的时间,差不多也快一个小时了。虽然问题也不大,但骆海桑想,最好还是不要让两人半道碰上。
张夭这头并不知道骆海桑的安排,不过她刚走出办公楼大门,就远远地看见有两个高瘦的人影也在往这边来。
这周大降温,变天就在一瞬间。头顶上的阴霾将太阳遮了个严实,寒风送来的只有又干又冷的空气,对面打头那人穿一身长羽绒服,将自己从头捂到脚。
但只凭那双狭长而锐利的眼睛,她也能一眼认出对方。
另一个男人和他一般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正一边低头看手机一边低声絮叨些什么,走路像在飘。
张夭日常生活中有点脸盲,可这穿长羽绒服的男人长得太有特点,更何况他们在那夜起火的仓库外打过照面,她不会认错。
是那个白得像鬼魅一样,穿一身黑衣、打一把黑色油纸伞,站在雨夜的仓库外的男人。
她觉得,对方显然也认出她了。男人的眼神像刀锋般将张夭上下剐了个遍,说不上友善,倒不如说甚至饱含攻击性。
张夭记得,雨夜两人打照面的时候,他的神色也变了变,只是不如今天这样显明。但她在记忆中搜索过后,仍想不起和他有过交集。
两人倒很有共识地擦肩而过,并未停下来确认彼此的身份。也不知道是那人不想在这里提起那晚的事故,还是和张夭一样——对方的姓名和身份是什么都无所谓,因为这无关紧要。
不过,张夭还是留了一手。
她走出燕研院,一边来到马路对面等公交车,一边拨通游潇碧的电话:“你帮我查一个叫钟宓的人,要快点。”
游潇碧听她说了来龙去脉,答应立刻去打听。
半个多小时后,游潇碧拨回电话,语气变得神秘兮兮:“我就说怎么有点耳熟呢,是我知道的那个钟宓吗?这不是钟家那个离经叛道的二公子吗?”
张夭有点懵:“他很有名吗?”
“倒也谈不上,毕竟响亮的还是他家品牌,宥璞珠宝你肯定听说过吧?和国内外矿场都有合作,并且持有海外稀有矿的开采特权,不过企业现在是钟宓的父兄在打理,钟宓手里应该没有实权。他之所以有名,也是因为钟家的八卦。”
张夭平时不关注这些,但是大概知道这个品牌不是普通人消费得起的,除一般的珠宝售卖外,还提供高端定制路线,品牌定位客户都是些在张夭看来有钱没处花的人。
张夭听她这么说,也不免好奇:“什么八卦?”
“这二公子是个离经叛道的主儿,年少离家,前几年回过一次香港,不知因为什么,在总号大闹了一场,砸了整整一面墙的宝贝,里头还有不少稀有原石和大师设计。损失倒是次要的,这件事还害他老爹和哥哥得罪了不少不好惹的客户,后来平息风波也花了些工夫,他因为这个才出了名。”
张夭艰难地回忆了一下:“宥璞是香港品牌?那他为什么在北京?”
“在北京落脚是因为母亲是北京人,我听说他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在那个年代就上了北京名牌大学的考古专业,毕业后工作没多久,就不顾家人反对,跟钟宓的父亲结婚去香港了。”
她对接下来的故事有所预料:“后来闹得不太愉快吧?”
“是啊,夫妻感情破裂,好像钟宓的母亲还得了病,不知怎么闹的,也没在香港治好,只身回了北京,没过多久钟宓也跟了过来,可惜北京的医疗也没把人留住。”
不管他有什么样的过往,眼下是张夭要应对这个二世祖,她哪有这个闲心思?也不知道骆教授怎么想的,给她找了这么个队友,难道是为了钱?可她不都说了么,钱的事压根不用他老人家操心。
但现在协议都落在纸面上了,她估计骆海桑既抹不开这个面子,钟宓和他那个跟班也不是好打发的,看来她只有赶紧跑路一个选择了。
游潇碧还在安慰她:“万一是重名呢?也不一定就是这位二世祖,因为我听说他身体也不怎么好,好像是个病秧子。要真的是他,还跟着你去干这种活,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张夭一想也是,想再确认一下,手头又没有他的照片,不由后悔刚才拒绝得太果断,都没给文件拍张照片再走。
游潇碧也很为难:“我刚搜了一下,钟家似乎有意隐瞒他的信息,网上找不到他的照片。要不你……就跟骆教授要一下电子档呗?”
“总之我要跑路了,也不差这口回头草。”张夭马上就给骆海桑发了条消息,不想几分钟过后,对方直接拨了语音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接起,听见骆海桑声音中洋溢出的喜悦:“小张,你终于想通了?太好了,正好,小钟和小漆就在我这里,我把电话给他,你们赶紧熟悉一下。”
来不及问“小漆”是谁,电话已经在一阵嘈杂的声波中转移了,紧接着是一个熟悉的男声:“张女士,你好。”
这一次,刻意隐去了语调中的冷意,但张夭仍觉察得到。
她笑了笑,略带嘲讽,学他逢场作戏:“你好。”
不等她继续措辞,对面的人便欣然道:“听骆教授说,你对我很感兴趣。”
——是她刚才消息里说的,要求看一下钟宓和另一位队友的电子档信息。
张夭不准备接招,反问回去:“你说的是哪种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