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为家（3） ...
-
“不好意思让您这么跑一趟，在路上堵了很久吧？”叶鸣打开审讯室的门，客客气气地把顾慎之领了进去。
“还好。”那位顾教授着实教养好，在交通堵塞里耽搁了几十分钟也不生气，本来傍晚的时候就出发了，最后却等到月亮都升到城市的正上方时才到达。他推着自己的行李箱走进了审讯室，站在桌签犹豫了一下。
“您随便坐，坐哪一侧都行。”叶鸣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心里在想什么，撂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顾慎之的视野，回来的时候手上端着两个一次性水杯，他把其中一个放在了顾慎之的面前，另一个留给了自己。
“抱歉啊顾教授，刑侦队里没什么高档的东西，只剩矿泉水了，您凑合一下。”叶鸣在顾慎之的对面坐下了。
“没关系，谢谢。还有，不需要对我用敬语的，我年龄还没有那么大吧？”顾慎之笑着开了个玩笑，拿起一次性水杯抿了一口，叶鸣注意到他手指修长，一看就是一双除了写字以外什么都不干的少爷手。
“顾教授本来是要坐高铁去哪里的？”他选择了一个不会让人紧张的问题作为开头。无论是谁进了审讯室都容易心跳加速，讲话也容易含糊起来。用这样一个能给出准确事实的问句来开启谈话可以有效缓解对方的紧张，让录口供的效率提高。
“沪城。”顾慎之顿了顿，笑着补充道，“本来有个学术交流会，学院里只有我一个人有时间，所以才派我这个副教授去了。”
“挺有名的学术交流会，可惜了。”他很为自己不能参加感到遗憾似的摊开双手。虽然穿得像是那种大型公司的管理人员，但是他在高铁站的员工休息室里安静地读书的身影确实很有那种书生气，让人看一眼就知道这个人就是搞学术的学者。
在顾慎之到市局之前，叶鸣尝试在数据库里调过他的档案，发现他最后的信息只填写到高中为止，应该是大学就出国了。整个人干干净净，连张超速的罚单都没有，看上去非常值得信赖。
叶鸣不禁有些好奇：“顾教授在哪所大学任教？”
“T大社会学系。”顾慎之回答得不卑不亢，语气里既没有普通人在叙述自己的优势时的不好意思，也没有处于社会高层的人的傲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和公交车司机一样很普通的职业。
叶鸣挑起眉毛。年纪轻轻就在中国Top1的大学里当副教授，往小了说是年少有为，往大了说那叫国之栋梁。
社会学是什么来着？他在人生三十年的知识储备里翻了翻关于“社会学”的信息，除了上大学时学的犯罪学概论以外一无所获——他小时候就没上过几年学，后来上中学上燕公大都是拼了命才把落下的学业补了回来，自然是没怎么接触过人文社科。
“我就不说废话了，顾教授，你是怎么发现孩子可能是拐来的？”不过叶鸣也不怎么在意这件事，他又掏出烟，朝顾慎之挥了挥，“抽吗？”
“不用了，我没有抽烟的习惯。”顾慎之微微摇头，礼貌地拒绝了，他稍微思考了一会，才回答了叶鸣的第一个问题，“刚开始可能是因为直觉……你听说过社会群体这个概念吗？”
叶鸣把刚点好的烟从两片薄唇之间抽了出来，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没有。”
“社会群体指的是人们持续的社会互动或社会关系结合起来，进行共同活动的集合体。它可以分为两种，初级群体与次级群体。”顾慎之谈起了他的专业所在，双眼明显比刚才要更加有神，肢体语言也丰富了起来。他的语气像是在上课一样，仿佛坐在他对面的不是一个正在问话的警察，而是某个正在找他补课的学生。
“次级群体比较常见，它由拥有同一个目标的成员组成，通常是为了利益聚集，比如说——”
“同事。”叶鸣接道。
“对。”顾慎之的嘴角笑意更显，语气里甚至有了几分欣慰，这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在引导学生思考的大学教授，“而初级群体的关系要更亲密，它的形成需要面对面互动和深厚的感情联系，家庭是它最普遍的形式。”
“所以，你是觉得这个家庭的互动有问题？”叶鸣满不在乎地将烟灰磕在塑料桌角。那个家庭——他和他们接触的时间太短了，寥寥几句话都用在吓唬那位拒捕的丈夫上，根本没注意到那三个人的互动有什么瑕疵。
不过他可以肯定那三个人的关系至少没有奇怪到让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察觉到不对劲，而且那个孩子还一直在睡觉没有呼救，顾慎之真的可以仅凭观察就做出判断吗？想到这里，叶鸣用双眼紧紧直视着顾慎之的眼睛，目光尖锐，犹如两片利刃，要刺破对方的皮肉，挖出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可是顾慎之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怀疑一样，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一双眼睛恍若平静无波的水面，连叶鸣也探查不出水面之下隐藏着什么东西。
“当时那位母亲也是把睡着了的孩子抱在了怀里，奇怪的是，那个孩子醒来后明显想要离开她的身边，可她既没有和孩子解释，也没有松手，反而把孩子抱得更紧了，并且哄孩子喝了一些水，然后那个孩子就又睡着了。”顾慎之微蹙着眉回想了一会，手指有规律地敲击着一次性水杯，“我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做过和儿童家庭暴力有关的研究，那个年龄段的孩子就算在家里遭受了伤害，如果处于陌生的环境中，他们的第一反应仍然在父母身上寻求安全感，这是社会初级群体的力量，相比起来，那个孩子的反应就显得不太正常了……”
他看见叶鸣面无表情地听着他叙述自己的心理活动，拧着眉毛不太相信的样子，笑容里多了几分无奈：“那位母亲的行为也有些可疑，她抱着孩子，但是身体却是向后缩的，说明她抗拒与孩子的接触，而且她似乎对于怀里的孩子很紧张，像是在抱着几斤炸药。如果是家|暴，母亲是不会有这种表现的。”
说完，他沉默地等待叶鸣的回应。
但是叶鸣并没有立刻说自己相信还是不相信，而是朝观察室里的宋星岚使了个眼色——可以吗？
等到宋星岚点头，叶鸣才像是一尊复苏了的雕像一样开了口，再和顾慎之随便聊了一点报案的过程，这和之前宋星岚在乘务员那里问到的基本一样。他告诉顾慎之口供已经结束了，把人从审讯室带出去，径直往市局大门口走。
被留在观察室里的宋星岚：“……叶鸣你这个压榨队员的无理上司！”
在他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叶鸣打了个喷嚏，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只穿了棉衫着了凉。他搓了搓手臂，与顾慎之客气道：“今天真是辛苦顾教授了，这几天可能还有需要问你的时候，还请你暂时不要离开燕城。”
夜已经渐渐深了，最近没有大案子，留下来执勤的人不多，许多科室已经彻底熄了灯。通往市局大门的走廊里，两人头顶上的吊灯静静地发散出惨白的灯光，吸引着飞蛾或是小虫子围着灯泡转。
“从高铁上下来之后，我就已经向学校那里请过假了。”顾慎之拉着自己的行李箱跟在叶鸣身边。一股很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顺着空气流入叶鸣的鼻腔，之前隔着一张桌子，叶鸣还真没发现。他一直对香水不太感冒，总嫌香水熏得慌，但是顾慎之身上的这种却给人很柔和文雅的感觉，和顾慎之本人的气质非常相衬。
还挺好闻的，他漫不经心地想。
到了门口，顾慎之谢绝了叶鸣开警车送他回家的提议。
叶鸣以为他不想让自己知道他的住址，耸耸肩，随即给顾慎之叫了辆车。等到顾慎之乘车离开，他才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宋星岚透过审讯室的玻璃旁听了顾慎之的所有口供，两个人走后他早早来到叶鸣的办公室等他回来，并且非常嚣张地鸠占鹊巢，瘫在了唯一一张转椅上，泄愤一般地使劲转圈。
“我觉得顾慎之说的是真的。”他不等叶鸣开口问便抢先说道。
虽然外表上可能看不出来，但是他其实在燕公大上学的时候辅修过应用心理学，是队里审讯效率最高的人。刚才顾慎之说话的时候双手全都放在桌子上，并且与叶鸣积极地进行了眼神交流，这些都让他觉得顾慎之这个人没问题。
叶鸣在心里同意这个观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直觉告诉他顾慎之这个人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报案人那么简单，他的身上存在着还未浮出水面的谜团。
“叶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走了？”宋星岚一脸期待地问道，他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小吃街的夜宵那去了。
叶鸣有点好笑地看着他口水都快留下来的模样，一挥手让人赶紧滚。自己也穿上皮夹克，拎起头盔和宋星岚一块走到了车库去。
“你接下来有安排吗？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享受美食？”能够下班让宋星岚心情大好,甚至不计较叶队长对自己无情的压榨，向对方发出邀请。
“不了。”叶鸣把头盔戴上后，他的声音变得闷闷的，像是隔了一层棉被在说话，“我去医院看看孩子醒了没有。”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为家（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