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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番外:温酒余生(上) ...

  •   四月八岁的时候,楚瑜生下了她和肖贤的孩子。那是个男孩儿,肖贤妈妈给他取名叫肖清,小名八月。
      怀上八月是意外,但也算不得太过意外。
      肖贤的父母一直希望楚瑜和肖贤能再要一个孩子,虽然肖贤替楚瑜挡住了这些压力,但楚瑜清楚肖贤心底亦有此愿。这大概也是那天肖贤没有戴套,而楚瑜默许了的原因。
      可惜楚瑜还是觉得自己不是很喜欢这个孩子。八月是无辜的,但他的诞生就像是一个蓄谋已久、终于得逞的阴谋。
      验出怀孕之后,肖贤很兴奋;楚瑜亦有,但无奈更多,她问肖贤如果自己生产的时候死在手术台怎么办。肖贤大约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先是否认楚瑜会出事,在网上查阅高龄产妇生产的风险后,肖贤说这个孩子他们不能要。那一刻楚瑜觉得肖贤的爱值得她冒一次险,所以她说这个孩子他们得要,她不会出事。
      楚瑜确实没出事,剖腹产下了八月,顺利得不能再顺利。可惜楚瑜对八月的抗拒并没有因为他的出生而缓解,反倒愈演愈烈。
      楚瑜记得四月刚生下来不好看,但她就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容不得别人说半句不好。可是楚瑜却恨不得用各种刻薄的话去形容八月,好像那不是她的儿子,而是转世的仇敌一般。
      有人的时候楚瑜还装一装母亲的职责,和八月独处的时候楚瑜索性离他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都说老来子最是宠爱,怎么到她这里,这个老来子反倒让她厌恶?连楚瑜自己都想不通,世间怎么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而她,正是那个母亲呢?
      楚瑜不知道肖贤有没有感受到她的情绪,但她知道肖贤已经尽他最大的努力去平衡对四月和八月的爱,或者不若说肖贤确实给了四月更多的爱、以免四月因八月的出生而烦恼。也是因此,楚瑜不想把自己的情绪说与肖贤,她不想肖贤再为她烦扰。但也并非完全这么纯粹,楚瑜的沉默多少还有对肖贤的不信任,她觉得若非肖贤的小聪明,她不会自愿要这个孩子,现在也就不必经历这些。
      楚瑜很矛盾,不仅矛盾,而且痛苦。她无法将内心袒露于最亲近的肖贤,亦无法与蒋子澄等人分享。不如说她此时的心情比难以释怀更甚,她是在主动疏远这些她爱的也爱她的人。
      楚瑜无法在夜晚入睡,她的脑子中装满了无能为力的痛苦,只能一个人躲在厕所哭泣。楚瑜的哭声是隐忍的,但八月不是,总会用嘹亮的一嗓子唤醒肖贤——当初楚瑜说请保姆照顾八月的,但肖贤很珍惜这个新手爸爸的机会,所以事事亲力亲为,楚瑜不会否认肖贤确实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应该是肖贤几次醒来都不见楚瑜的缘故,他才会在安抚八月之后推开厕所的门、抱住坐在马桶上哭泣的楚瑜,问她怎么了。楚瑜没有办法回答,她闻着肖贤身上孩子的味道,不觉得幸福,反而觉得恶心,楚瑜没有办法告诉肖贤她的内心深处甚至生出了伤害八月的想法。
      楚瑜好累。不是年纪变大体力愈加不支的劳累,也不是整日为俗事奔波忙碌的劳累,她什么都不做、哪怕是在床上躺一天,都会觉得没有精气神儿。于是楚瑜又和年轻时的自己对比,那时的她白天在公司开一整天会、晚上回家还能陪四月玩两个小时,累是半点儿不觉得。楚瑜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她真的非常厌恶现在的自己,好像自己除了能把孩子生出来,就没有任何价值。
      哪怕楚瑜抗拒,肖贤还是带楚瑜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楚瑜有抑郁倾向,可能是产后身体内激素水平的变化、睡眠质量较差等因素带来的。医生建议楚瑜定期进行心理健康咨询,并且开了抗抑郁的药给她。
      不知道别人服药有没有这种效果,楚瑜吃过药后变得迟钝,但这种迟钝在她看来不是坏事,就比如说肖贤在她确诊后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发生什么事会刺激楚瑜的情绪。若是之前,这种如履薄冰的状态更会激怒楚瑜,促进负罪感的提升;但她现在没有这种感觉,她感受得到肖贤的如临深渊,但她很难因此产生情绪。她冷眼看着周围人的忙忙碌碌,不再觉得愧疚,却也没有感激。
      楚瑜还是无法喜欢上八月。大概是医生告诉肖贤楚瑜有伤害自己的孩子的可能性,所以肖贤把四月和八月都带得远远的,楚瑜觉得可笑又可悲,但她什么都没有说、默默接受了肖贤的安排——反正现在的她看到谁都心烦。
      不知道为什么,楚瑜最近总喜欢回忆过去,不是生八月之前,要更早,甚至早在还没有生四月的时候。
      楚瑜很想念年轻时候的自己。尽管那时有太多迷茫、有太多犹疑,可她总是勇敢地面对。楚瑜觉得一个前十八年都长在小城的孩子,能在不满二十岁的时候就毅然决然决定一个人前往异国他乡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好不容易在美国打出一片天下,又选择舍弃已有的一切回国发展,也是很勇敢的事情。当年她也是一个不会瞻前顾后、想到什么就有勇气去做的人;当年她也是一个有自己的事业、有独立思想的人,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她变得不再勇敢了呢?
      因为年龄?因为孩子?因为婚姻?楚瑜不知道答案。
      楚瑜想起Josh当年说她一定会做到合伙人的位置,心中有些感慨——当初怀着四月的时候,她还坚持工作,甚至于后来孩子生出来她也没有放弃,可是偏偏随着孩子的长大,她却感到难以与孩子割舍、因为母爱“泛滥”舍弃了自己的事业与梦想。直至今日,曾经的理想与抱负不仅变得遥不可及、更是荒唐不已。
      楚瑜不后悔结婚生子,她只是觉得人生的际遇很奇妙:你永远不知道做出选择后会发生怎样的事情,但你知道未来一定有一个时刻,你会后悔今天的选择。所以楚瑜也不是没有幻想过如果没有结婚、没有要孩子,她的生活又会是怎样——或许她现在已经做到了合伙人的位置,或许爸妈会放弃让她成家的念头,或许她会领养一个孩子,或许她还是会和徐木源结婚......
      徐木源。是,楚瑜想徐木源了。不是肖贤对她不好,也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只是单纯地想他了。
      楚瑜趁肖贤出门的时候开车去了徐木源的墓地,她买了徐木源爱吃的东西和爱喝的酒,还带了一盒香烟,女式的、当年她喜欢的那一款。
      徐木源的墓地在这座城市的东南角,挺大一块依山傍海的地方,景美地静,适合长眠。楚瑜来得不频繁,只是每年徐木源的祭日来看看他,偶尔他生日的时候或者偶尔的偶尔想他了的时候也来,但总是自己来,很少带四月,更不会叫肖贤一起。
      楚瑜盘腿坐在徐木源的墓前,把带给徐木源的吃食摆好,然后为他们两人各倒了一杯酒。楚瑜一句话也没说,先喝了两杯酒,酒下了肚变成泪珠从眼角流了下来。楚瑜随手抹去,然后点起一支香烟,道:“我来看你了。”这话说完,又没了下文。
      女士香烟尼古丁含量低、燃得慢,楚瑜又不吸,只是夹在手指之间看烟头忽明忽暗,就像她婉转的心思、忽阴忽晴。楚瑜想起他们在南都相遇的时候,自己手上也燃着一根香烟,那时徐木源说他是来搭讪的,楚瑜还不信。后来徐木源用呲花代替了香烟,楚瑜就由着火树银花落进自己的眼眸,由着徐木源将一切装进他的眼睛。
      “我想你了。”楚瑜终于又说了一句。
      楚瑜已经经历了太多次生离死别,有人死于剧烈运动后的一杯冰水,有人死于毫无征兆的脑梗塞,去年蒋子澄开车的时候心脏突然抽疼起来,她立即掉头把自己送进医院,医生说多亏她聪明、来得及时,不然楚瑜大概也会失去这个一生挚友。然而在这么多生离死别中,最令楚瑜难以释怀的还是徐木源,她情愿徐木源是死在什么疾病,也好过是车祸这种近似于经典韩剧的桥段。
      楚瑜又喝下了一杯酒,然后反应过来徐木源一直没喝,于是把徐木源的酒倒在地上,给他添了一杯。
      人总是在失去后才学会珍惜。她当年和徐木源也不是没有起过争执、甚至闹到离婚边缘的地步,但是现在她回忆起这一切,脑海中只剩下美好与幸福。楚瑜还记得当初徐木源向她求婚,她最初是拒绝了的,因为她不能感受到徐木源非她不可的决心;可是在徐木源不远千里只为了带她吃一个冰激凌之后,楚瑜几乎立刻同意嫁给他,毕竟对着这样一个做什么都想着她的男人,她又如何能说不呢?
      楚瑜想自己确实是年纪大了,十年前的事情也能回忆得津津有味。楚瑜嘴角落不下来,眼角的泪水却不停滑落:她真想回到过去啊,真想再抱一抱徐木源,真想摸摸他的脸,跟他说她愿意、她愿意嫁给他、无论再来多少遍她都愿意嫁给他。楚瑜想回到那一年的东京,回到那个冰激凌店,回到他们不住斗嘴纠缠的每一天。
      “骗子。”楚瑜又是恼怒。这句话徐木源走的时候楚瑜说了太多遍,她说他不讲信用,他明明许了她一世安稳,却将她一个人留在世上。
      楚瑜想起在浅草寺的时候,她求的签是凶,不等她嘴硬封建迷信,徐木源就摸摸她的头,说别怕,系在这里交给寺院处理就好。那时楚瑜笑,说听他的,有他在她就不怕。第二天楚瑜又去,这回求了一个大吉,赶忙把签收好,和徐木源一同求了御守,她的是粉色的,徐木源的是绿色的,她说他们会永结同心;徐木源嘴上说有没有神灵庇佑他们都会永结同心,但还是把御守收进了贴着心口的口袋。
      回到南都以后,楚瑜把那两个御守一起放进了一个小盒子中,以前摆在客厅的储物柜,和肖贤结婚以后楚瑜就把盒子收了起来。放在哪里楚瑜记不得了,但她知道一定还在家中。楚瑜忽然很想找到那两个御守,然后把它们甩在徐木源的墓碑上,质问他怎么御守还在,他却不在了。
      以前来同徐木源讲话,楚瑜总是会花很多时间说四月,但她今天不想提孩子,她只想说自己,只想说她有多么想念徐木源。
      徐木源刚走那会儿,楚瑜总是不切实际地幻想,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到车祸那天早上,然后想方设法阻止徐木源出门。楚瑜知道这太异想天开,可她还是忍不住幻想时光倒流,忍不住幻想与徐木源一生一世一双人。她爱他,哪怕他已经离开了这么久,她还是爱他,她的爱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减,反而一直被她珍藏在心底,在无人的角落久久拥抱。
      楚瑜不知道如果徐木源没有死,他们今天会是怎样,是离婚还是幸福?楚瑜觉得是后者,毕竟他们相爱、也愿意为了这份爱付出、为了这份爱改变。如果徐木源还活着,现在的楚瑜可能正和四月玩闹,徐木源坐在书房办公,出来接水的时候会抱一抱四月,顺手捂住四月的眼睛、在楚瑜的唇上落下一吻。楚瑜不会明明有家,却一个人呆在孤寂的墓园;也不会明明和最亲近的人在一起,却觉得彼此的心相隔千里。
      “我怎么了老徐,我到底怎么了?木源、木源,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楚瑜和徐木源呆了很久,酒喝完了,眼泪也流干了。楚瑜拿出手机,发现肖贤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但她一个都不想回。楚瑜看着未接来电觉得很累,她知道肖贤是关心她、是担心她,但她就是烦躁,甚至于才生出的回家的念头,也被这一串的未接来电打消了。
      楚瑜头靠在徐木源的墓碑,问他怎么办,然后自言自语说她也知道该回家了,可是她不想,她不想回去面对两个孩子、也不想回去面对肖贤。楚瑜不喜欢肖贤那副什么都要替她做的样子,她可能是病了,可她不是弱者,她还能做很多事。肖贤说他理解楚瑜的感受、明白楚瑜的脆弱,楚瑜一方面感激他的理解,另一方面又觉得肖贤不可能全然明白,他只是顾及她的情绪,所以什么都要顺着她。
      楚瑜觉得恶心,不是心理上的,而是生理上的恶心。她早上没吃什么东西,准确说来自从生了八月,她就没有好好吃一顿饭,因为她真的吃不下。楚瑜一整个孕期最重的时候也只比怀孕前胖了十来斤,卸货之后更是变得愈发消瘦,无论肖贤或谁准备的饭菜有多么丰盛美味,楚瑜吃不了两口就要放下筷子。医生说这也是抑郁情绪导致的,但听闻此的楚瑜不仅不觉得宽心,反倒更是厌恶自己——她不明白一个小小的情绪,怎么会让她对一切变得力所不能及。
      叫代驾到墓园很难,但幸运的是楚瑜还是叫到了。车开回市区的时候天已经大黑,尽管街灯将整座城市照耀,却还是抵不过楚瑜心中的黑暗。
      代驾才帮楚瑜把车在车库停好,楚瑜甚至还没来得及按下上楼的电梯,就被冲过来的肖贤抱了个满怀。肖贤紧紧地把楚瑜抱在怀里,力度之大几乎让楚瑜上不来气。他嘴上说着“你终于回来了,吓死我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眼角还滑落了一滴清泪,只是泪珠转眼便消失在楚瑜的黑发、没有被她察觉。
      楚瑜由肖贤发泄他的情绪,然后才说:“先回家吧。”
      到家楚瑜发现两个孩子都不在,肖贤说早上他回家没看到楚瑜,想着孩子在身边不方便,就送去爷爷奶奶——肖贤和楚瑜结婚不久,两人的爸妈就都从朔里搬来了南都——那儿了;怕楚瑜爸妈担心,所以没和老两口说。
      楚瑜“嗯”了一声,等着肖贤问她今天的事,但肖贤只是问楚瑜是不是饿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楚瑜没回答,肖贤就说他帮楚瑜煮碗面吧。
      肖贤煮面的时候楚瑜去浴室洗澡,她听见肖贤给朋友们打了很多电话,说是人找到了、一切平安,谢谢大家的帮助。那一瞬间楚瑜有感动,却也有自我厌恶——她感动于大家的爱,厌恶自己为大家带去的麻烦。
      楚瑜还是坐下来,吃了肖贤做的饭——很简单,一碗挂面上有一个煎蛋和几条青菜。肖贤点了香油和麻油,让这碗面闻起来很诱人,可惜楚瑜仍旧没什么食欲。楚瑜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筷子,但看得出肖贤已经很开心了,毕竟这较前几天楚瑜的饭量来说已经很有进步。
      肖贤把自己碗里的面吃完,又把楚瑜剩下的拿到自己面前,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肖贤吃东西的时候,头上几缕发丝遮住了眼睛,楚瑜替他往上捋了捋,却被肖贤捉住了手。肖贤说:“下次去哪儿先和我说一声好吗?我真的很担心。”
      “好。”楚瑜的鼻子有些酸,她看见了肖贤的华发,也看见了肖贤眼角的细纹,她忘记了他们都不再年轻,都不再有冲动的爱情,可是他们依然有彼此在身旁陪伴,依然有细水长流的感情。楚瑜知道这段时间的自己很任性,她甚至觉得自私,可是她没有办法控制,就像她明知肖贤已经做了很多,还是止不住怨恨肖贤让她怀上了八月、经历了这本可以不经历的一切。
      楚瑜是爱肖贤的,这份爱不能与她对徐木源的比较——不是多少的问题,是两份感情就不能比较,字面意义上的不能比较——她爱徐木源,也爱肖贤,不矛盾、不冲突,一份是藏进心底的感情,一份是体现在日常点滴的爱意。
      “你不想问我今天去了哪里吗?”楚瑜问道。
      肖贤顿了顿,没有及时回答,看上去像是有些害怕问题的答案。
      楚瑜等不到答案也不打算自己交代,反而是又一次肯定了刚才给肖贤的承诺:“以后我保证会和你说一声,不叫你担心。”
      肖贤在楚瑜手指上落下一吻,楚瑜嘴上说着“油死了,讨厌”,但没有躲,也没有把手抽回来。楚瑜陪着肖贤把面吃完,也没用洗碗机,由肖贤抱着她把碗洗了。
      两人没去接孩子,肖贤说这么晚了、不折腾孩子了,楚瑜也没反对。睡觉的时候肖贤的手开始不老实,说是孩子不在也算难得的二人世界。说起来自打楚瑜生下八月,她就对性生活毫无兴趣,所以两个人也真的是很久没有触碰过彼此了;然而面对肖贤的兴致,楚瑜还是没有心思应付,她按住肖贤的手,说自己累了,改天好不好。肖贤虽然停下了动作,也并没有生气,但遗憾终是有的,所以他翻了个身、没有说话。
      尽管知道现在不是最好的时间,但楚瑜还是对肖贤说:“我想去趟东京。”
      “什么时候?”肖贤顿了顿,道,“我看我怎么……”
      楚瑜打断肖贤的话:“我自己去。
      “我想自己去。我会每天给你发消息报平安,或者我把定位打开,你随时都可以查到我在哪里。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我只是、只是想出去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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