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同来望月人何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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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的风雪依然在呼啸，但他被裹在厚实柔软的织物中，并不觉得寒冷。
有人抱着他，一步一步走得又稳又缓。
在莫名的安心中，凌岸汀张开眼睛。
一张英俊深邃的面孔闯进他的视线。这是个异族相貌的男子，鬓角利落，浓眉之下眼睛如翡翠，一头鬈发深红如鲜血——他不合时宜地想到，在一些文化中，红发是放荡落拓的象征。
他愣怔地凝视着他，时间仿佛有千年之久。
男人低下头对着他笑起来，像父亲一样淳朴又慈祥。
凌岸汀：“？”
与他年龄相仿的陌生人深情唤道：“孙儿啊……”
凌岸汀：“？？？”
*
“什么都不记得了？”莫澜若震惊道。
凌岸汀精神萎顿，冷不丁被他的大喊吓了一跳，窝在他怀里轻轻点头，眼里含着病恹恹的水光。
莫澜若：“……”
已化为鬼魂的先王在世时，常常因三个被慈母宠坏的败儿头痛不已。为此他不止一次对近臣大吐苦水：“若曲是又蠢又坏，若良呢，倒是一点不蠢，经年累月板着一张脸，叫我觉得自己生了块榆木；若骁就是毫无主见的砖，被他两个哥哥搬来搬去。”
他从没想到又蠢又坏的长子的后代竟然这么可爱。
他把重伤未愈柔弱可怜的长孙又好好裹了裹：“不必担心，孩子！按之前说的，从今往后阿祖罩着你！你要是乐意，把我当阿爹当阿娘都行，阿祖可怜见的小心肝……”
凌岸汀面无表情：“谢谢阿祖。还有，能不能请您不要用这么年轻的脸，”他斟酌着措辞，“说出这么老成的话？”
莫澜若闻言大怒：“他年轻？他出生那会儿上神刚刚把天地给开了，到如今几万年都有了！你们青年人总是被皮囊蒙蔽，从来不想想皮囊之下隐藏着多么——”
【你刚刚不是也中招了吗。】
莫澜若一抖，看向体内灵台。
光神已经醒转，半躺在地上冷冷地看着他，半晌不屑地一笑：“占据着我的身体和长孙谈得很欢啊，先王陛下。”
莫澜若稍稍定神：“您也看到了，这孩子没有记忆，对王族所做之事一无所知。请您看在往日情面上，饶他一命！”
“我归体之后便会杀了他。”
“……你杀不了他。”
“你说什么——！？”
“你杀不了他。”莫澜若俯视着神灵，刹那间他竟有种地位倒错的快意和怜悯，“你刚才看到他的脸之后便昏倒了。”
光神眸光冷厉如刃，与此同时整座灵台开始震颤，莫澜若本能地想要屈膝下跪，牙齿因寒意而打战。
但先王硬生生地忍住了：“我不清楚百年前发生了什么。可是我知道这个孩子……有跟第十三代巫阳极其相似的脸。”
“以你之能完全可以杀死他。但你下不了手。”他一字一顿道。
莫葛山风雪依旧。
抱着他的男人不复聒噪，已经久久不发一言。
凌岸汀看着他空洞的眼睛，并不知道在男人灵台处，一鬼一神在以他为筹码讨价还价。
扑簌落下的雪片突然在空中东摇西摆，就像原本有序的乐谱被搅乱了节奏。
他眯起眼，出于某种与生俱来的感觉，抬头望向雪幕深处。
雪片时而急促，时而滞缓。幢幢黑影在惨白的庇护下快速逼近，时隐时现。
“夜鬼。”
沉默许久的男人突然出声，凌岸汀心里却一沉：“……光神？”
男人低头看着他，绿眸像墓园中沉默诡谲的群树。他轻轻笑了一声：“莫澜若告诉你了不少事情啊，小朋友。”
他把青年往上托了托：“你祖父跟我的交易很成功，你的命保住了。”
此时那些黑影终于来到两人面前，露出了它们的真容。
表皮漆黑，四肢倒刺，头部只生有嘴巴。
“——！”凌岸汀瞳孔骤缩，下意识勾住了男人的脖子。
高大的神灵单手抱住青年，右手执纺锤，那纺锤通体发出刺目的金光，无数金线环绕在它四周，不断旋转、重塑，化为锋利的细刃。
他随手扯下一根，扔到青年手中：“拿着，对准目标再出手。”
金色细刃试探着触碰青年的手指，之后惊奇又亲昵地抱着指尖蹭了蹭。
神灵并没有注意这一切。他漫不经心地盯着咆哮流涎的众鬼，扯开嘴角：“山神不敢亲自出马，反倒妄想让你们这群狗来截胡么？”
为首的夜鬼已然按捺不住，霎时冲到二人身前，几乎碰到光神的鼻尖。
光神冷冷地与它对视。下一刻他扬起手——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成千上万的金色细刃将夜鬼包围，裹成小小的茧，用力一绞！
黑色的血液无声无息地从金茧中渗出。
光芒散去后，雪地干干净净，一丁点痕迹都没留下。
剩下的夜鬼都向后退了退，凌岸汀居然能从它们缺乏五官的脸上看出几分忌惮来。
光神笑了笑：“来啊。”
“呜——！”夜鬼们呲着牙，发出低低的吼叫。
雪一片一片地下。
夜鬼们又后退几步，紧接着争先恐后地嘶吼着奔向前，直直冲着两人露出锋利的爪牙。
“夜鬼……”光神若有所思，“十七万年前盘弥上神降生……”
纺锤在他手中极速转动，重重金线将夜鬼交错围绕。
“司天命的水神是祂的长子。”
金刃霎时开始绞缠、旋转、切割，猎物被擒，不甘地哀嚎挣动。
“光与善的化身是祂的次子。”
莫葛山降了千万年的雪突然停了。寂静的天空下，只有皮肉被切割的声音。
“你们是什么东西，你们的主人算什么东西——”
凌岸汀睁大眼睛，看着不久前还在叫嚣的怪物在金光下分裂溶解，了无声息地消散。
金刃纷纷恢复原状，缠绕到纺锤上。光神用手轻轻一拂，让它们更加服帖。
他盯着纺锤皱眉，低头问凌岸汀：“我给你那根，你掷出去了？”
背对光神的一侧，金线乖巧地贴合在手指上，闻言瑟瑟发抖，贴得更紧。
凌岸汀面不改色：“对。”
光神还想说什么，身体突然晃了晃。
凌岸汀下意识想去捉他手腕：“你没事吧——”
啪！
神灵将他的手打掉，冷淡地睨了他一眼：“神和巫的手腕是不能碰的，真名是不能唤的。刚才那老头没告诉你吗？”
凌岸汀抿了抿唇，不再看他：“……抱歉。”
光神心头一跳。
莫澜若是对的。他杀不了他。一切都太像了，容貌，身形，赌气时抿嘴的小动作……即使他清楚地知道那人早就在百年前为人所害，身魂湮灭，眼前的人就是仇敌之子。
灵台内部，他的魂体克制不住地呛咳。
莫澜若缩在墙角，见状幽幽道：【我年幼时，第十一代王请夫子教我念书，有那么几句记忆犹新。】
【……什么？】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我看您就很不服老。】
光神恼怒地看着他，一张口却咳得停不下来。
【大人啊，这些年你做的那些事已经传遍三界了，】莫澜若说，【以一当百，屠戮同族……卡俄斯派固然销声匿迹，但你也受损不小吧。】
光神又猛咳一阵，喘息道：【我会把他安全送到卡俄斯的。你只要遵守约定就行了。】
莫澜若无奈：【哎呀我不是说你弱，我是说——】
“阿祖！”
灵台内的两人俱是一惊。光神回神，顺着怀里青年手指看去——
巨大的山石陡然从峭壁脱落，直直砸向两人！
偏偏光神已经抱着凌岸汀下到了半山腰的狭长小路，一侧是不可见底的深渊，根本无处可躲。
【夭寿啦夭寿啦——！光大人啊想想办法！】莫澜若见神灵身形僵直，显然神力已用尽，不禁万念俱灰，【可怜我祖孙俩团聚没多久，便要一起去了！大人啊这次转生以后切记做个良善神莫再搞坏事你我三人日后再见——】
【闭嘴！】光神额上青筋隐隐浮现，正想拼力一试，却见青年从他怀中挣开，对准巨石伸出手。
先前依偎在青年指尖的光刃如离弦之箭骤然射出，细小的身躯在庞大山石之前，如蚍蜉之于巨树。
光刃没入山石，紧接着一阵轰然巨响！
伴随着道道耀眼的光芒，庞然大物分崩离析，崩裂的碎石与沙土淅淅沥沥落了他们一身。
在漫天尘沙中，光刃灰头土脸地折回，缠上青年手指，萎靡暗淡。
凌岸汀喘息着，迎上男人震惊目光，愣了一下开口解释：“……我没有故意不把那缕光还你。是它自己不肯走。”
男人依然沉默着。凌岸汀这时才发现他的眼神变了，如果之前那双绿色的眼睛像墓地边蒙着夜露的群柏，现在却让他想起初春还漂浮着碎冰的溪流，踏青的少年们撑桨而过，轻拂水中的藻荇，画面迷濛而悠远。
光神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最后出现在视野的，是青年无措的脸。
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同来望月人何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