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烟雨》沐金昱

9、夏雨

　　任平笙醒来的时候是上午五点，他昨天没有和夏雨约时间，翻了翻手机，电话簿干干净净，微信也没加。
　　他简单地收拾了自己，离开了宿舍。
　　天还没有完全亮，但学校的垃圾车司机和食堂的阿姨已经开始忙碌了。任平笙绕过“叮叮当当”的工作者，他知道夏雨的家在哪里，他打算去找他。
　　经过那条小巷子的时候，任平笙抬头看了一眼，这次那条小巷子里的一切在晨曦的微光中展露无遗，但任平笙知道，那里没有一个人。
　　很快就到了夏雨家楼下，上次来没有上楼，所以不知道是哪一户。
　　他抬头看了看公寓楼，六层十二户，他放弃了逐一敲门问的想法。手里的豆浆还热着，他干脆坐在了楼梯口吃早饭。
　　周围的环境很陌生，楼道里停着各种老旧的电动车和自行车，楼梯拐角处还堆着几叠纸箱子，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墙壁上新刷了一层白漆，与周围的陈旧感格格不入。唯一熟悉的是楼道口的一棵树，那是一棵香樟树。
　　大约等到了八点钟，一楼靠里的住户推开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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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雨拎着书包走出门。
　　“你…怎么在这儿？”
　　气氛有一点尴尬，怎么说呢，要是刚才一个一个敲门，敲到第二户就可以进去了，就不用在楼梯上坐一个多小时，遭受多少遛狗老大爷的疑惑眼神了。
　　“你来多久了？”
　　“一个小时。”
　　“……”
　　这怎么回？你怎么不上来？你怎么不打电话发消息给我？
　　怎么昨天就忘了约时间了呢？
　　“那咱们走吧，你吃过…”话没说完，夏雨看到了任平笙手上拎的豆浆和包子，还有一个喝光的豆浆空袋子，“上来吧，热热一起吃。”
　　任平笙三步跨上楼梯，跟着进了屋。
　　房间不大，但很干净。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风景画，上面是一棵香樟树，站在雨里，旁边有一盏路灯，照亮了左下角的楼道，露出里面的几辆老旧自行车，雨水被灯光照成黄色，带着些温馨。这是楼下的景色写生画。
　　任平笙在客厅等夏雨把早饭热出来，别人的家，随便乱逛总是不好的，万一有什么不愿意被发现的秘密呢。
　　“加个微信吧。”
　　夏雨从厨房走出来，掏出手机，调出微信扫一扫界面，继续说。
　　“以后有事微信找我，手机号就是微信号，急事打电话也行。”
　　任平笙通过了好友申请，然后把夏雨的手机号存入空白的电话簿里。
　　两个人不动声色地吃早餐，只有筷子与盘子敲击发出些细微声响。
　　微信电话铃声响起，是任平笙的。
　　他看了看来电的人，接起了电话。
　　“姐姐。”
　　“小笙，你药涂了没？”
　　“还没。”
　　“我就知道，你快点儿的，现在去找同学上药。我这儿今天好几套衣服要拍，你自觉一点啊！下次看到你，最好已经愈合了！”说完就“吧嗒”把电话挂了。
　　药在裤子口袋里，今天没换裤子还穿着昨天的。他抬眼看了看啃三丁包的夏雨。
　　“夏雨。”
　　“嗯？”
　　“你帮我个忙。”
　　“你说。”
　　“涂药。”
　　“药？什么药？你哪儿受伤了？我看看。”
　　任平笙掀起后背的衣服，撕开绷带，将背后的伤展示出来。
　　嘶……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安静。
　　“靠，药拿来。”
　　任平笙趴在沙发上，脱掉了上衣，少年的身材很好，没有一丝赘肉。
　　其实任平笙心里有些奇怪，正常人看到这么长的口子应该没这么淡定，周婕因为男朋友的特殊身份，将死亡都挂在腰间的人，很快接受能理解，但昨天其他的同事看到的时候都被吓了一跳，有几个女生甚至害怕地躲在了男生身后。
　　夏雨却仿佛习以为常，抓着药管和纱布的手非常娴熟，像是经常做这件事，也经常面对这些伤口。
　　冰凉的膏体均匀地涂抹在伤口表面。
　　“回去洗澡小心点，别碰上水，消炎药要吃，已经发炎了。这伤怎么弄的？”
　　“钉子划的。”
　　“破伤风打了吗。”
　　任平笙点头。
　　“好了，最近别去训练了，后背的肌肉不能用。这伤很久没处理了吧，什么时候弄得？”
　　“周二。”
　　“送我回家那天？你回去遇到那个人了？”
　　“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怎么能不知道？你有伤你不知道说？”
　　“我第二天才知道受伤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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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雨知道他不想麻烦别人，他离所有人远远的。但夏雨不想他这样，他活的遗世独立，活的与世无争。但越是这样，越是容易出事。
　　这个社会，人成不了个体，你必须要社交，你要和人相处，你不能做一个被社会遗忘的孤儿，密闭压抑的空间是恐惧躲藏的最佳场所，那里关着能将你毁于一旦的不良气体。
　　这样的伤口，说严重倒也不严重，好好涂药吃药也会愈合，好的慢些而已。
　　但倘若刚刚那个叫“姐姐”的人也没发现这条伤口呢？这条伤口会溃烂，会一发不可收拾，会发烧，会死亡。
　　“任平笙，有时候，仅仅是活着，就足够幸运了。”夏雨突然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他那双充满星星的眼睛仿佛沉入了无尽的回忆里。
　　夏雨是有故事的，但他从未和谁提起，他坚强的像一棵香樟树，喧闹任其喧闹，我自清香几里。
　　“任平笙，我是没有爸爸的，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不在了。他是一名警察，妈妈说，那天晚上他陪怀孕的自己出去散步，看到一个年轻交警在给一辆车开罚单，被车主骂了。交警和车主解释了半天，这条马路不可以停车。但那人非是不听，一直在问交警：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最后车主急了，从副驾的置物盒里掏出了把刀。爸爸冲上去的时候，交警已经被捅了一刀了。爸爸来不及制住即将要捅第二刀的手，所以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了那一刀，他是带着那把刀把车主制服在地上的，他一直压着那个胖子，直到警队的支援赶到才倒在了地上。
　　那一刀扎在了胸腔。救护车赶到的时候，爸爸已经离开了，那个小交警活了下来。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把地上的所有血迹都冲刷的一干二净。所以我叫夏雨。
　　后来妈妈偶尔经过那条街道的时候会抱怨，如果没挡那一刀，会不会结局不一样，会不会没有人死亡。哪有什么再来一次的机会，再来一次爸爸的选择也不会变的。
　　那个车主最后被判了过失伤人，他喊得那句：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是个人物，他是市长的儿子。
　　妈妈总是说爸爸的心里装着国家，但妈妈又说，爸爸很傻。
　　后来，我发现了自己喜欢男生，我没有刻意的隐藏我的性取向，所以跟我玩的好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起初妈妈不能接受。突然有一天，有一群男生把我堵在了回家的路上，他们用麻袋套着我的头，用手、用脚往我身上招呼，他们嘴里骂着难听的脏话，说我是怪物，说我不要脸，说我是个没有爸爸的臭同性恋，他们问我为什么不去死。
　　我能听出其中一个人的声音，那是我以为的一个好朋友。
　　那天回家，妈妈一个人躲在房间哭了很久。
　　但你能想象这个世界究竟有多残酷吗？你不能。你可能在某一天晚上和丈夫一起散步的时候失去你的爱人，你也可能在某一天晚上等到一身伤口的孩子。
　　所以那天开始，妈妈告诉我：小雨你没错，你喜欢谁爱谁是你自己的权利，有错的是那些打你的孩子，他们没有得到正确的教育，他们没有最正确的思想，但小雨你有，你的父亲是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警察，你的母亲是一名优秀的中国人民教师。
　　如果语言解决不了的事情，那就还击。
　　后来，他们变本加厉，他们开始在厕所、在走廊、甚至在教室嘲讽我。我挑了一个下雨的晚自习，当那个男生朝我的桌子扔来一团纸砸向我的头的时候，我站起身，走到他的位子上，当着老师的面给了他一巴掌。
　　再后来，他们变本加厉，他们开始使用刀，用笔，用一切锋利的物体。我害怕死亡，所以我拼了命地还手，我害怕我的一个不小心，就死在了谁的手下，我还有妈妈。
　　我带着越来越多的伤回家，我学会了自己包扎伤口，但他们也绝没有一个人是完好无损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得在家准备很多的酒精和纱布。但我从没想过死亡。
　　任平笙，死离我们太近了，你打开窗户跳下去只是几秒的事。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地方，转学来了淮塘。人是需要社交、需要朋友的，那里是没有的，但我很幸运，淮塘是个好地方。
　　任平笙，人跨进黑暗很容易，人变成一具尸体更容易。世界上只有一个字读“命”，我受过的伤比谁都多，但我比谁都惜命。我知道你的母亲去世了，我知道你没有亲人了，但你能不能不要把自己关起来，至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呀。”
　　夏雨一口气说完，喝了一口豆浆。
　　任平笙保持趴着的姿势，把脸埋在臂弯里。他很难想象这么清瘦的男孩子要对着一群不良少年逐个反击的样子，他比谁都有可能掉进黑暗，但他选择了光明。
　　任平笙知道夏雨想拉他一把，他一无所有，所以害怕分离，但夏雨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呀。
　　是真的吗？离开，真的是这个世界最可怕的两个字眼。
　　“你能每天帮我擦药吗？我想我一个人不行。”这是任平笙的妥协。
　　夏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废了一堆口舌，总算起了点作用，这人也不是不可雕的朽木。
　　其实换位想想，自己虽然没有父亲，但总归母亲还是对自己无微不至，理解自己包容自己。
　　而任平笙呢，他毕业了就没有地方住了吧。
　　所以人生里最可怕的事情其实并不是一直孤独，而是你本来并不孤独，突然有一天，你就一无所有了。
　　人能习惯常态，却不能接受落差。
　　“当然没问题，你每天晚自习和我一起回来吧。已经快十点了，收拾收拾去新都会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