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烟雨》沐金昱

39、新年

　　“小笙来啦！咱们今晚吃火锅！下午陪姐出去买食材啊。”
　　“好。”
　　“荣哥今天会回来！你可以见到你姐夫啦！”
　　“真的吗？那太好了。”
　　任平笙看着周婕红润的脸庞，她脸上的笑容掩饰不住，彰显着她此刻的幸福与快乐。
　　“小雨回去过年了？”
　　“嗯。刚上车。”
　　“怪不得你看上去闷闷不乐的。”
　　“还好，他初六就回来。”
　　“给你过生日？”
　　“嗯。”
　　“真好。”周婕笑着拍了拍任平笙的胳膊。
　　“都好。你和荣哥也不错。”
　　“他已经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了。他的工作啊，和他的人一样没有定性。”
　　“不回淮州过年吗？”
　　“初一回去，平日里过年都是我自己去，老爷子今年可算能看见儿子了，肯定特别开心。”
　　“嗯。”任平笙看着周婕洋溢着的笑容，“姐，你们这样子也很幸福吗？”
　　“嗯……该怎么说呢。他的工作注定了他的不平凡，我选择了他，那我就得支持他。其实，每一次老鬼和我说‘嫂子，荣哥平安’的时候，都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瞬间。其次幸福的，就是看见他的时候。小笙，爱情很复杂，每个人的观念都不会完全一样，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是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老鬼嘴里的答案，不是你想要的呢？”
　　周婕沉默了。
　　她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其实这个问题总是时不时地从她脑子里面冒出来，又被她故意忽略，她不敢去想。所以当任平笙直白地问出来时，她愣住了。
　　她开始思考，开始设想。
　　过了很久，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任平笙的耳朵里。
　　“我认识赵荣的时候，很落魄，我被一群混混围在中间。我们这种人，想活着，就得玩命。天桥下头死几个流浪汉，没有人会在意。”周婕仿佛回忆起了过去的日子，语气里透着些狠劲，“我手里的刀当时离那个混蛋只剩下了不到三公分，赵荣一脚踹开那个男人，夺过了我手里的刀。”
　　“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谴责，不是教育，而是‘别怕，我是警察，中国人民警察保护你’，他举着他的警官证，字字铿锵有力。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遇到的第一个，选择站在我的身边、我的立场上为我说话、保护我的人。”
　　“这个房子是我活到现在唯一的家。我长久得一个人住，但我知道，在无数的中国人民警察里，我的那位警察一直在保护我，我的愿望，就是中国人民警察平安，赵荣平安。”
　　周婕的眼眶湿润了，眼泪流下，花了精致的为赵荣回家准备的妆。
　　“刚才你问我，倘若有一天我的警察不在了，我怎么办。他们干这行的，做家属的怎么会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之前一直在逃避，但现在我清楚了。我会重新掏出那把刀子，刺进那些畜生的心脏。”
　　“他对得起他的家国天下，他可以盖着国旗离开这个世界，我对得起我的人民警察，我带着对他的感谢和爱意追随他一辈子。三公分，是十四年前，他给我的，生命的长度；零公分，是将来如若有那么一天，我还给他的，公理的距离。”
　　“小笙，其实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没有办法通过合法的途径获得那个红色的本子。但又怎样呢？爱情本就不该是法律与法律之间的束缚，而应该是灵魂与灵魂之间的交流。就像他会记得每个月让老鬼和我说声平安，而我的心里时时刻刻惦念着一个中国人民警察。”
　　“小笙，别担心，这才是爱，相爱的人即使不相见，也会停不下得相思。”
　　周婕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她经历了太多，但她现在，活得自由，赵荣给了她一个家，她就还给赵荣一辈子。
　　任平笙皱着眉：“姐，荣哥要回来了，可不能让他看到哭成这样的你，不然说我欺负你，我可打不过他。”
　　他推着周婕去了主卧，催促她补妆收拾自己。
　　他们都还算幸运，有生之年，遇到一个爱自己的人。
　　他陪着周婕去超市买了好多火锅食材，一下午都在厨房帮忙切菜，期间，夏雨给他发了一条报平安的消息。
　　-笙哥，我到家啦！
　　-还挺快。我在帮姐姐洗菜，今晚荣哥会回来。
　　-真哒！姐姐一定很开心。
　　-超级开心，笑得合不拢嘴。
　　-好啦，你快去帮忙吧，我也去帮妈妈忙了。
　　-嗯，好。
　　-笙哥，爱你。
　　-爱你。
　　任平笙对着屏幕不自觉地咧嘴笑了起来，又把聊天记录都翻了一遍，才依依不舍地转身进了厨房。
　　“呦，笑成这样？小雨的消息？”周婕一边切着土豆一边打趣。
　　“这么明显？我以为我伪装的挺好的。”任平笙捏了捏自己的脸，接过周婕的刀，打发她去洗菜了。
　　“嘿，你现在进步挺大啊，都会和人开玩笑了。啧啧啧，变化真大。”
　　“姐，你就别和我开玩笑了，马上荣哥回来，你菜还没洗好，吃什么？”
　　“嘿，小兔崽子，还学会倒打一耙了。”
　　小区的这间屋子里难得地传来了经久不息的笑声，它仿佛一个沉默的孩子第一次见到心爱的玩具，一下子活泼起来。不过是爱人归家，不过是心心念念之人的一条消息，便能让整个世界变得色彩缤纷。
　　火锅已经沸腾，周婕和任平笙面对面坐在餐桌上，等待着赵荣回家。
　　墙上的时钟“嘀嗒嘀嗒”地响个不停，时针转啊转啊，一圈又一圈，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直到完全变黑。
　　周婕有些担心地把手机摁亮又放下，摁亮又放下……如此重复。
　　八点钟，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主持人穿着华丽地说着祝福语，但赵荣还没回家。火锅里的水已经慢慢变少，变少，再变少，然后被周婕拔了电源，现在表面凝结了一层厚厚的油脂。
　　“先吃吧，小笙，不等了。”周婕提起水壶，将锅里的汤底加满，重新插上电源，拿起一边的肉放了进去。
　　“姐，再等等吧。我还不饿。”
　　“我饿了。”周婕把牛肉在锅里晃了两下，就夹进了自己碗里。
　　“姐，还没熟。”任平笙按住了她往嘴里塞的手，“姐，再等等吧。应该快了。”
　　“吃吧，没事儿，我已经习惯了。”周婕笑了笑，然后把肉丢进嘴里随意嚼了两下，咽了下去。
　　任平笙叹了一口气，拿过周婕的碗，去厨房给她调了一碗蘸料，然后把不易熟的丸滑先丢进锅里。
　　突然，手机铃声打破了寂静的公寓，是周婕的手机。
　　周婕几乎是惊慌失措地丢下筷子，接通了电话，筷子掉落在地上，弹起又颓然落下。
　　“喂？”周婕的声音带着期待和焦急。
　　任平笙听不到电话那边说了什么，他看着周婕的背影，慢慢地慢慢地变低，她驼着背，然后把头抵在桌子边缘，双手无力的下垂，指甲敲击到桌腿，发出几声脆响，手机应声落地，亮起的屏幕上，老鬼两个字格外醒目。
　　任平笙没有说话，他把蘸料碗放到桌上，捡起掉落的筷子和手机，轻轻拍着周婕的背。
　　半晌，周婕深吸了一口气，她抬手揉了揉被桌边压出一条印记的额头，然后重新坐直：“吃饭吧，过年了，不难过。”
　　刚刚放进去的东西已经熟了，周婕捞出，放进碗里，她眼睛看着电视，目光呆滞地嚼着嘴里的牛丸，滚烫的丸子把她的嘴烫的通红，但她感觉不到。
　　“姐。”
　　“嗯？”
　　“荣哥……”
　　“他突然有新任务，回不来了。”周婕在笑，很勉强，但至少是在笑。
　　任平笙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照顾着心不在焉的周婕。
　　他能懂周婕的感受吗？或许吧，他离开夏雨的那两个月，大概也像是行尸走肉一般。
　　都是思念，不断的思念。
　　这世上，只有思念，是疾，难医，唯一的解药，是你。
　　十一点半的时候，任平笙收拾了碗筷在厨房里忙碌，周婕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里的小品很好笑，但她笑不出来。
　　任平笙洗完所有餐具之后，坐在沙发上陪着周婕。
　　“小笙，新年快乐，这是我和荣哥一起给你的。”周婕从旁边拿过一个厚厚的红包塞给任平笙，“祝你新的一年，自由健康、前程似锦。”
　　任平笙没有拒绝，他接过那个厚厚的红包，然后上前抱了抱周婕。
　　“姐姐，谢谢你。”
　　谢谢你选择遇见我，谢谢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我工作，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谢谢你对我的帮助，谢谢你教会我爱。
　　“小笙，姐姐只希望你能快乐，不要把自己关在笼子里，外面的世界还算精彩，别总是那么孤独。”
　　“姐姐，我的世界已经有人闯了进来，我不再孤独了。”
　　“姐姐，小笙祝你万事顺意，祝愿荣哥岁岁平安，愿姐姐和荣哥相守白头。”
　　“姐姐，小雨和我说，我们都要好好的。所以，我们都要好好的。”
　　周婕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不住地往下流，她摸着任平笙的头，哭地稀里哗啦。
　　大门的锁就是在这时候响起的，有人从外面用钥匙在开锁。
　　任平笙下意识地一步跨到周婕身前，张开手臂护住她。
　　门开了，一个眼角延伸着一条疤痕的男人站在门口，他熟络地换上拖鞋，才发现屋里站着另外一个男人。他和任平笙对视着，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你是……任平笙？”门口的男人试探性地开口。
　　任平笙还没有开口，身后的周婕就窜了出来，然后一路跑到男人身前，跳到男人身上。男人显然早有准备，伸手接住她。
　　“这个死老鬼，居然和你联合起来骗我。”周婕大声抱怨着。
　　小别新婚，更何况这么久没见，门口的两个人立刻黏糊了起来，任平笙挪开视线，看着厨房里的酱油瓶。
　　海天酱油……味道不错，下次多买几瓶。今天那个锅底也好吃，下次和夏雨在家吃火锅的话就买那个底料……
　　“小笙，这是你姐夫！”周婕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给任平笙介绍。
　　刚才还梨花带雨、哭哭啼啼的，现在就笑得像朵花儿一样，果然女人都是善变的！
　　“姐夫好。”
　　“哎，你好你好。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赵荣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
　　“刚才姐姐……”任平笙推了回去，想说刚才周婕以为你不回来过年，已经一起给过了。
　　结果周婕打断了他的话。
　　“让你拿就拿着，废话真多。”周婕把红包塞任平笙兜里，然后拉着赵荣准备回房间，“小笙啊，早点儿睡啊，明天一早还得去淮州呢。”
　　“吧嗒”门关上了。
　　还落了锁。
　　……
　　任平笙站在客厅里，电视里主持人说着串联词，周婕这前后情绪变化地太快，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妈的，女人真善变。
　　还好，夏雨是男的。
　　突然有点想夏雨了。
　　他坐在沙发上，努力地屏蔽房间里打情骂俏的两个人。
　　他还是个孩子，是个还有六天才成年的未成年儿童。
　　他把电视声音调至最大，看着手机锁屏页面上的数字，现在是57。
　　11:57。他抓着手机，不断地把由于电量不足而总是熄灭的屏幕按亮，还有三分钟，他要送给夏雨新年的第一声祝福。
　　11:58。电视里的歌舞表演结束，主持人返场准备进入倒计时。任平笙打开电话簿，那里只有唯一的一个号码，他的指尖悬在电话号码上方，准备拨出。
　　11:59。14年的最后一分钟进入倒计时。这是很美好的一年，他的生活改变了很多很多，他不再失眠，他不再像去年的春节一样，是孤独的一个人。他认识了周婕、认识了戚风、认识了王雅南、认识了老丁，爱上了夏雨。
　　主持人开始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任平笙按下通话键，放到耳边。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
　　与此同时，窗外的夜被五彩的烟火掩盖，瞬时间轰鸣声不断，带着图案的烟火炸响了新年的第一秒。
　　任平笙切入微信，页面刚打开，一条微信就弹了出来，是夏雨的。
　　-笙哥，你是不是也在给我打电话……
　　-你别回消息了，我来打。
　　消息刚读完，夏雨的电话就进来了。
　　“喂，笙哥？”
　　“哎。”
　　“呼，还好还好，还没到12:01，吓死我了。”
　　任平笙笑着看外面明明灭灭的烟花：“错过了也没事，我们还会有很多个年要一起跨。”
　　“可这是第一个。”
　　“好。”
　　电话的两边都没了声音，他们都没有想好要祝福对方些什么，只觉得，今年的第一分钟要陪对方一起度过，就好像，这一分钟就象征着永恒。
　　12:01。
　　“12:01了，夏老板，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吗？”
　　夏雨看着烟火：“外面真好看。”
　　任平笙回：“不及你好看。”
　　外面的烟花努力地绽放着片刻芳华，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除了爱情。
　　在炸响的那瞬间，任平笙眼中倒映出的火光定格成永恒之美，而远在故乡的夏雨，却在任平笙心里凝聚成沁骨的艺术。
　　“笙哥，我没什么想说的，只是觉得，这半年谢谢你。他们都觉得是我拉了你一把，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是你没有抛弃我。谢谢你放我进你的世界，我原本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任平笙没有说话，手机两端的烟火声不断响起，仿佛渐渐重合。
　　“说好不说谢谢的。”
　　“那……笙哥，我爱你。”
　　“小雨，平安喜乐，不是新年，是永远。”
　　任平笙最缺的就是爱，夏雨给了他；夏雨最需要的是自由、是嚣张、是原谅，而任平笙让他知道，他是正常人，他值得被爱。
　　在新年伊始，他们没有互道“恭喜发财，万事如意，新年快乐”，他们只希望那股子无所畏惧的爱情能常伴他们一生。
　　事实上，他们已经再也离不开彼此了。
　　任平笙关了电视，躺回房间，窗外依然吵吵闹闹的，没个消停，淮塘每年也只有这一天，才会有这么多人在这个时候还未入眠。
　　“你在干什么呢？有点儿杂音。”任平笙问夏雨。
　　“没什么，给你准备生日礼物呢。”
　　“准备的什么？”
　　“你猜。”
　　“画。”
　　“……”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止，“笙哥，你能不能给我个面子，不要一下子猜对啊。”
　　任平笙看着天花板笑：“那重来一遍？”
　　“那你重新问我。”
　　“你在干什么呢，夏老板？”
　　“给任先生准备生日礼物呢。”
　　“任先生是谁？”
　　“是……我的客户。”
　　“哦～”
　　“嗯哼。”
　　“那任先生会得到什么礼物呢？”
　　“你猜。”
　　“你让你老公猜你客户的礼物？”
　　“……谁是我老公！你胡说什么呢？你不好好问问题！”夏雨提高了声音，气急败坏地。
　　任平笙能想象的出来，电话那头，夏雨通红的脸。
　　“那谁是你老公？你自己告诉我。”任平笙继续逗夏雨。
　　那边安静了下来，任平笙耐心地等着。
　　“……尼……”夏雨支支吾吾。
　　“什么？我没听清。”
　　“你！你！你！听清没？”
　　“我是谁？”
　　“你是……任平笙。”
　　“哦～”
　　“满意了？”
　　“嗯。”任平笙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小雨，我想你了。”
　　“才分开几个小时，笙哥。”
　　“嗯，但总感觉，现在这种时候，我们该呆在一起。”
　　“笙哥，我们还有一辈子呢。”
　　在这种万家团圆的日子里，我们该呆在一起，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那通电话，最终没有人挂断，电话通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任平笙起床去淮州时，发现了还没挂断的手机，他套上耳机，听着听筒里夏雨细微的呼吸声，就像平时躺在他身边时一样，连呼出的气都是柔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