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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淮江 ...

  •   吃完早餐,离夏雨的车票时间还有很久,任平笙打消了打车去车站的想法,可能在未来的几年里,他都会尽量减少打车的次数。
      “坐公交吧,909路正好在火车站那边儿停。”
      “嗯,好啊。”
      “不过,淮江桥这边没有站,我们要往前走点儿,走到前面那个十字路口,能走得动么?”
      “好啊,正好吃太饱了,可以消消食。”
      “行。”
      任平笙一只手推着行李箱,一只手勾着夏雨的小指,在淮江路上慢慢走着。
      淮江路是条老路,路两边依旧保留着老旧的平房,那是几十年前淮塘的样子,江边住着渔民,他们生生世世靠着淮江,早出晚归,靠着渔获赚些钱生活。
      在这里,你能看到淮塘最简单的样子,远离市区的淮江两侧停泊着老旧的渔船,几乎每户渔民都养着一条黄狗,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黄狗往往伏在船头休憩,船一旦开动,它就迅速爬起,耀武扬威地站在船头,仿佛一个引领航路的船长。
      渔民的孩子是不怕水的,不论冬春,他们都能随时随地跳进水里,疯狂嬉戏玩闹,他们的皮肤黝黑,却笑得天真烂漫,他们的快乐超过了那些在高楼里开着空调把玩手机的现代儿童。
      这里的每一天都吵吵闹闹的,却能让人的心获得宁静;这里炊烟袅袅,空气却又透着市区没有的清新。漫步在这样的马路上,你能听到香樟树上久违的鸟叫虫鸣,这里不论四季,都始终如一。
      “这里真好。”夏雨开口。
      “嗯,我以前就住在这里。”
      “嗯?”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住在这片平房里,和外公外婆一起,后来,他们去世了,妈妈才把我接到了市区别墅,现在是我自那以后第一次回淮江,我也很久没有看到这条江了,他比以前浑浊了不少。”任平笙看着平房,看着江水,仿佛跌入了回忆。
      任平笙的亲生母亲原先就住在这里,但她不像普通的渔民一般皮肤黝黑,她拥有雪白的皮肤和还算精致的五官,尤其是眼睛,任平笙的眼睛的的确确是像她的。
      某天清晨她和父母一起出船捕鱼的时候,遇见了来淮江吃早点的任阳,眉来眼去几轮后,就擦枪走火有了任平笙,她想要飞上枝头做凤凰,又害怕任阳不要这个孩子,所以生下任平笙之后,她才告诉了任阳这件事。
      任平笙没见过他的亲生母亲,那个女人一生下他,就把任平笙丢给父母,跟着任阳住到了城里,她缠着任阳给她在市区买了一套房子,房子很大,但却容不下一个小小的任平笙。
      任平笙在淮江生活了四年,一直是和外公外婆一起的,外公外婆没有文化,便唤他“仔仔”,那时候他没有名字,没有户口,他只知道他叫仔仔,记事起,所有人都喊他仔仔。
      “仔仔,我们去水里玩儿。”
      “仔仔,一起去买糖吃。”
      “仔仔,你外公今天捞到大鱼了没?”
      ……
      他每天跟着外公外婆出船捕鱼,他会和大黄狗抱在一起打滚,会和别的小孩儿一起跳进河里嬉戏。那四年是他最快乐的四年,他没有户口,就没法上学,他跟着邻居那个读过中专的哥哥学了拼音、学了算术,还学了很多英文单词。
      四岁那年,噩梦开始降临在任平笙身上,一直以来身体强健的外公因病倒下了,外婆向女儿求助,想着女儿在城里,能有些钱给老伴儿治病,但女儿非但没有打钱给自己,还口出脏言。外公在床上吊着一口气,终于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悄悄离开了人世。
      他就是死,也不愿意被外婆看见,一个人偷偷地告别了人间。
      随后,外婆也跟着离开,没有原因,没有预兆,在一个平常的黄昏,任平笙帮着收网的时候,“咚”地一声倒在了船板上,没了气息。
      任平笙哭着跪在船板上,抱着外婆嚎啕大哭,老黄狗焦急地围着他转。
      外婆最终是中专哥哥的父母帮忙安葬的,农村人的葬礼不像城市,要把骨灰埋进水泥砌的四四方方的寄思园,他们往往是随意挑一块空地,将人葬进去,再堆起一个小小的土丘。
      叶落归根,入土为安。中国人是属于黄土地的。
      那刻起,任平笙成了没人要的孩子,任阳不会管他的死活,亲生母亲也不想要他这个累赘。
      他一个人卷缩在那张硬硬的木板床上,昼夜难眠,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脏兮兮的窗户外面那棵高耸的香樟树,那棵树永远立在那里,不悲不喜、不来不去。
      他才四岁,他看不懂这个世界。
      那是任平笙第一次清晰地直面生死,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离开的可怕。
      老黄狗似乎感受到了外公外婆的离世,它日日夜夜地趴在他们合葬的墓前,无论人怎么驱赶,就是不离开。那艘船任平笙送给了中专哥哥家,他每天中午会去哥哥家吃一顿午饭,再盛一点米饭带给忠诚的老黄狗。
      有些人,还不如一条狗。
      有时候,他会一个人抱着老黄狗,坐在墓前,看着碑文,看着那两个连死后都排在一起的名字,泪流满面。
      外公外婆安葬的地方很好,旁边有一棵香樟,香樟的枝叶遮盖住坟墓,雨落不进,风吹不来。
      日子一直延续到老黄狗死的那一天,一个女人开着豪车来到淮江,要接走任平笙,他害怕地躲到中专哥哥家。
      中专哥哥和女人交涉了很久,最后走到任平笙身边。
      “仔仔,她是你的新妈妈。”
      “妈妈是什么。”
      “婶婶就是哥哥的妈妈,她以后就是你的妈妈。”
      “她也会像婶婶那么好吗?”
      “她会带你去城里,送你去上学,你就可以读书认字了,就像哥哥教你的那些,你很喜欢读书认字对么?”
      任平笙点头,他很喜欢。
      “那你就跟妈妈走吧,妈妈是好人。”
      “哥哥,我还会见到你吗?”
      “会的,仔仔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等仔仔有出息了,就可以见到哥哥了。”
      哥哥说徐柔是好人,那徐柔就是好人。
      这是四岁的任平笙心里唯一的信念,他跟着徐柔离开了淮江。
      徐柔带着他去办了户口,取了名字。从那天起,世界上再没有了仔仔,世界上多了一个任平笙。
      “你想去我以前住的屋子看看吗?”
      “可以吗?”
      “我不确定,有没有被拆掉。”
      “我想去看看。”
      “那走吧。”
      任平笙拉着夏雨,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往里走,两边是一些商铺,里面卖着便宜的柴米油盐和小孩儿爱吃的廉价零食。
      走了很久,任平笙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不记得了。我忘记了我的家在哪儿了。”他有些迷茫地看着四周陌生的景象,“这里,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夏雨上前一步,揽住任平笙的腰:“笙哥,时间很久了,不记得很正常,我连我四岁时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外公外婆我也找不到了。”任平笙的鼻音逐渐加重,他很难过。
      “笙哥,不难过不难过,我们问问人,快过年了,可不着性哭鼻子啊。”夏雨紧了紧任平笙的双手,走进了最近的一家商铺。
      “大爷,给我拿瓶水。”
      “好嘞,一块钱。”
      “大爷,打听个事儿。”
      “你说!”
      “就这片儿是不是改造过?”
      “改造?政府早就改造啦!都快有五六年了!”
      “那这片儿的墓呢?”任平笙急忙开口询问。
      “墓?墓各家都迁走了,都统一归到了寄思园,说是要统一规划,这边要建什么古镇,发展旅游业!我也不懂,我们相信政府!”
      “那没人认领的墓呢?”
      “那不简单,推土机一推,全没啦!”
      推土机一推,几秒钟的时间,夷为平地。
      外公外婆连同那条老黄狗,永远地被埋在了这些改造之后的建筑之下,尸骨无存,无处找寻。
      任平笙突然很后悔,没有每年回来看一眼,别墅里没有人敢提起关于淮江的一切话题,徐柔会生气、会发火。但任平笙始终记得,中专哥哥说的那句,妈妈是好人。所以十三年的时间,任平笙都没有提出过要回来看看的想法。
      可拆迁队来的时候,外公外婆该有多害怕。
      任平笙颓然地靠在商铺的柜台上,眼神空洞。
      “谢谢大爷了。”夏雨朝大爷点了点头,拉着任平笙离开了那里。
      他把任平笙带到没人的拐角,倚靠在复古的砖墙上。
      “笙哥,想哭就哭会儿吧。”
      任平笙的这辈子,千疮百孔,没有人能够感受他的悲伤,也没有人会愿意去过他的一生。
      “小雨,你说,死了的人会去哪里。”
      “天上吧。他们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妈妈说,爸爸就在天上,白天抓坏人,晚上就会看着我。”
      “可夜晚很黑,星星不亮。”
      “但只要有星星,就不会是完全的黑暗。”
      “小雨,我有点怕。”
      外公外婆的离开,徐柔的离开。他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地离去,他仿佛天煞孤星,克死了身边的每一个人,下一个会不会是夏雨?他怕。
      “笙哥,不怕,有我在。”
      “你会离开吗?你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
      “笙哥,我不会。你不是说星星在我眼睛里?我本就是星星。”
      你是黑夜,我是星星。是你拥抱着我,是我照亮了你。
      走出青石板路,坐上公交车。任平笙和夏雨一路无言,直到在火车站取了票,夏雨即将进站时,任平笙才上前一步,猛地抱住他。
      “小雨,我想你。”
      “笙哥,我爱你。”
      “我们都要好好的。”
      “一辈子。”
      长久的拥抱,吸引了车站大多数人的视线,他们奇怪地看着这两个少年死死地拥抱在一起,检票员不断地催促着乘客检票上车,但他们旁若无人,在彼此耳边说着最动人的情话。
      “笙哥,你今晚去哪儿过年?”
      “姐姐家,我待会儿直接过去。”
      “好。那……我走了。”
      “快去吧,快赶不上了。”
      “嗯,笙哥。”夏雨摸了摸任平笙的脸,“再见。”
      “嗯,再见。”
      不过几日的分离,却依旧不舍。
      夏雨转身,向检票口走去,他没再回头,但他知道身后的那道视线,直到他步入候车区消失不见,都一直没有消失。
      任平笙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慢慢消失在尽头。他站在那里,直到动车运行的轰鸣声响起,又重新回归平静,他才坐上了去周婕公寓的公交。
      要过年了,该团圆了,也开分开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淮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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