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烟雨》沐金昱

29、火锅

　　淮塘的火锅店不太多，离育才最近的火锅店也有很长一段距离。
　　这个时间点是打不到出租车的，最后一班公交也已经离开。
　　任平笙拨通了周婕的电话，周婕这段时间停工休假，每天都窝在公寓里睡觉。
　　“喂？”
　　“姐，我是小笙。”
　　“哦，小笙啊，怎么啦？”
　　“姐，今天四校联办校运会，我这会儿在育才门口，没车了现在。”
　　“你等着，我马上到。”
　　“姐，还有三个朋友也在。”
　　“喔，夏雨也在么？”
　　“在的。”
　　“行，等我十分钟。”
　　“好。”
　　周婕非常准时地在第十分钟赶到了学校门口，她画着精致的妆容，丝毫不像刚刚才起床的样子。
　　“小笙！上车。”
　　周婕摇下车窗，冲任平笙挥了挥手。
　　“我坐副驾驶。”任平笙牵着夏雨的手，转头轻声说。
　　“好。”夏雨点头。
　　任平笙帮夏雨拉开后座的门，夏雨礼貌地示意王雅南先上车，戚风上前用手隔在王雅南的头和车顶之间，防止她磕到。
　　散打再厉害的女生，也是女生。
　　任平笙看着夏雨坐上了车，才转身拉开副驾驶的门，才刚迈进去一条腿。
　　“你坐后面去，让小雨坐这儿。”周婕毫不留情地探身把任平笙重新推了出去。
　　……汽车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尴尬的寂静，当事人夏雨在后座紧张地手心不断出汗。
　　“那行，笙哥你……你坐后面吧。”夏雨说话有些磕巴，推门下车时还稍微踉跄了一下。
　　“嗯。”
　　“姐姐好。”夏雨系上了安全带。
　　“哎，你就是小雨吧！小笙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长得可真可爱！”
　　……经常提起才有鬼，一共就在周婕的公寓餐桌上和淮州提过两次。
　　“姐姐长得也很漂亮。”夏雨面色不改，依旧保持了习惯性的笑容。
　　“你们去哪儿啊？”
　　“去吃火锅吧，雅南想吃火锅。”
　　“行，今天姐姐请客，带你们去吃一家超级棒的火锅！”周婕兴奋地瞟了夏雨好几眼，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夏雨有种看见了自己儿媳妇的错觉。
　　“姐，不用你破费了吧，我们请你。”这次说话的是王雅南，她向前俯身伏在周婕的座椅后背上。
　　“哎呦，和我客气什么，小笙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呀！小姑娘真漂亮，有男朋友了没？”
　　“没有呢，高三哪有时间搞这些。”王雅南的脸羞得通红，转念一想，这么说不太好，毕竟任平笙和夏雨还坐在车上，“但笙哥雨哥成绩好，他们不用担心。”
　　周婕猛地一个急刹，红色汽车停在了路边。
　　车内的所有人随着惯性往前冲去，王雅南的脑袋狠狠地砸在了周婕的座椅上，她“哎呦”着叫了一声，眼睛通红地看向周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夏雨在副驾驶上一动也不敢动，他用余光瞥见了周婕没有表情的脸。
　　“任平笙。”周婕开口。
　　“我没找着机会告诉你。”任平笙明白周婕的反应是因为什么，无非就是和夏雨在一起的消息没有告诉她。
　　“发微信不会吗？打几个字浪费你青春了？”周婕咬牙切齿地转头，却突然看见了任平笙包着纱布的膝盖和双手。
　　刚才她一心只顾着夏雨，没注意任平笙的状况。
　　“手怎么回事？”
　　“跑步摔了。”
　　“谁绊的？”
　　周婕几乎一眼就能看出任平笙的伤不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以他的平衡性没有外力的话根本不可能有这么重的伤。
　　“已经没事了，皮外伤，开过药了。”
　　“别让我动手查。”
　　任平笙沉默了很久，周婕总是用这种方法威胁他，但这也是他最害怕的方法。
　　“育才的几个学生。”
　　“以前结了仇？”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
　　“就是他们和我结了仇，但我没有和他们结仇。”
　　“小鬼叫什么？”
　　“姐，不用了。夏雨帮我教训过了。”
　　“夏雨？小雨你也打架了？”周婕转头看着夏雨。
　　“……啊，姐。我那个……我们一起打的，没吃亏，那个人的手和膝盖也被我搞破了。”夏雨以为周婕是担心他们吃亏，急忙解释。
　　“下次别动手，让任平笙一个人打就行了。你别也受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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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到底是谁的姐姐？怎么这就开始护着夏雨了呢？
　　“小笙啊，你怎么还让小雨动手呢？他这么瘦瘦弱弱的，一点也不懂事！”周婕重新转头皱着眉瞪着任平笙。
　　“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嗯。那吃饭去了，坐稳了。”周婕重新发动汽车，轰鸣声响起，向更远处驶去。
　　路灯亮起，天色晦暗，电视塔依旧闪着斑斓的光，像什么呢？
　　像少年的未来，前途变幻莫测，少年矢志不渝。
　　其实周婕听到是夏雨帮任平笙报了仇，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感受。
　　她怎么会不知道任平笙这个孩子的能力，她从不担心任平笙打架受伤，她只是担心任平笙有事情憋在心里不说。
　　他把所有的痛都压抑在心里，他的内心仿佛强大得像个巨人，但夏雨却知道，他不过是个脆弱的孩子。
　　他温柔地像一块玻璃，你敲他是清脆的响声、你看他干净透明，只有当你将他抛弃的时候，你才会知道，他落地的声音有多么凄厉，他会千疮百孔，他会支离破碎。
　　任平笙和夏雨真的是天生一对，连报仇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绅士又狠厉，礼貌又绝情。
　　周婕请客的火锅店在繁华的市中心，比起新都会，这里的高楼鳞次栉比，没有吵杂的广场舞群体，最近流行的音乐从一家家服装店的自动门里泄露出来，迎接着一波又一波的顾客。穿着靓丽的年轻男女们搂抱在一起，两手空空地穿梭在各大奢侈品店里。
　　火锅店里很暖和，人不是非常多。
　　“老鬼。”周婕掀开门帘，对着吧台上一身黑衣的黑壮男人打了声招呼。
　　“哎，嫂子来了。”男人立刻站了起来，迎接他们。
　　“嗯，请孩子们吃点儿。”她转身朝任平笙招了招手，“小笙，过来。”
　　任平笙放开夏雨的手，走上前去。
　　“这是小笙，我弟弟。小笙这是老鬼，你叫鬼哥就行。”
　　“鬼哥。”
　　“哎，那我就跟着嫂子叫小笙了啊。”
　　鬼哥的声音不太好听，有些沙哑，看上去敦厚老实，笑起来人畜无害。
　　“鬼哥随意。”
　　“这几个是？”鬼哥看着任平笙身后的其他三个人。
　　“啊，这我弟媳，这两是小笙的好朋友。”周婕后退了一步，一把把三个人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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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场震惊。
　　无一例外。
　　虽然这么称呼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这……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弟媳……
　　“姐，你别乱说。”任平笙皱着眉看着这周婕。
　　“我乱说什么了？”周婕瞪了回去。
　　“鬼哥，他叫夏雨，是我的……男朋友。这是戚风，这是王雅南，都是我的好朋友。”任平笙没理会周婕，自顾自地开始向老鬼重新介绍。
　　“啊……哦……那啥，先坐吧。”老鬼有些语无伦次。
　　任平笙没有继续说什么，这种事情，谁也没有办法强求每个人第一次听到都能快速接受，你甚至也不能强求那些一辈子都觉得这件事恶心的人改变自己的想法。
　　你得知道，你选择的是一条难走的路，这条路上偶有伙伴，但这条路上都是对手。
　　老鬼给他们安排了一间包厢，相对密闭，可以方便交谈。
　　“小笙，给你来个番茄锅吧。”
　　“好。”
　　“再来个牛油锅，弟弟妹妹们还有想要的味道吗？”周婕抬头问他们。
　　“姐姐，可以的，够了。”王雅南坐在周婕旁边。
　　她很喜欢周婕，周婕身上带着从小累积的江湖气，活得肆意潇洒，说话随心所欲，周婕是王雅南想成为的样子，收入稳定、自由无畏。
　　周婕把菜单交给这个漂亮的小妹妹：“妹妹先点菜，点完往那边传。”
　　“好嘞，谢谢姐。”
　　“不客气。”
　　“小雨啊，姐说话直来直去惯了，刚才的话，你别介意。”周婕转过头看向夏雨。
　　夏雨坐在任平笙旁边，有些局促地笑了笑，他在桌底下悄悄地踢了任平笙一脚，示意任平笙帮自己解围。
　　“姐，没事。我没放心上。”
　　“那就好。”
　　菜单传到了夏雨手上，他看了一眼，就丢给了任平笙。
　　“我喜欢的都点过了，你来吧。”
　　“好。”
　　任平笙勾打的很快，他简单地翻了翻就把点菜单提交给了服务员。
　　提前上桌的锅底已经开始“咕嘟咕嘟”的翻腾，白色的雾气一圈一圈地腾起，向四周扩散，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暖暖的。
　　菜上的很快，是老鬼端来的。
　　“嫂子，你们慢点吃，我先去忙了。”
　　“坐下一起吃点儿吧。”周婕开口。
　　“不了吧，我也不知道和这群孩子聊什么，有代沟了。”老鬼打着哈哈。
　　“行吧，那回头再说。”
　　“好嘞。”
　　老鬼推开木质的包厢门，离开了。
　　那顿饭吃得非常快乐，戚风和王雅南一唱一和地给周婕讲述了任平笙今天在操场上的丰功伟绩，以及结束后教训五颜六色组合然后给他们剃头的故事。
　　周婕一边听着任平笙受伤的经过，一边拉过任平笙的手，仔细地看了看。
　　纱布包得很厚，看不见里面的伤口，但周婕能想象里面的样子，她曾经在水泥地上摔过一跤，皮肉分离的疼痛是持久且折磨人的，沾不得水也经不起触摸，结茧之后，伤疤还会随着关节的弯曲重新裂开，就这样来回很多次，才能完全愈合。
　　然后还会留下丑陋的疤痕。
　　但还好，有夏雨在。
　　夏雨打破了任平笙坚硬的外壳，然后又紧紧地抱住他，然后夏雨就成了任平笙新的壳。
　　他们相互保护，他们为对方撑起了一片天，尽管他们的心软得像云。
　　“小笙，你很幸运。”周婕的眼睛有些发红，她抬头看着任平笙，这一刻，这个男孩子似乎突然变得坚强了起来。
　　“是的，我很幸运。”任平笙看着夏雨，看着他褐色的瞳孔，看着他宛若星辰的双眸，看着夏雨眼里的自己。
　　饭后，周婕开车送了戚风和王雅南回家，然后载着夏雨和任平笙回了火锅店。
　　老鬼看到折返的周婕，并不惊讶，他从吧台里再次起身，又说了一句“嫂子好”。
　　“不忙了？聊聊吗？”
　　“好。”老鬼点头，把他们带回了刚才的包厢。
　　老鬼坐在夏雨和周婕之间。
　　“能接受吗？”周婕用眼睛瞟了瞟任平笙和夏雨，最后视线停留在老鬼脸上。
　　“我……年纪大了。我不知道还可以……这样。”老鬼有些紧张，说话结结巴巴的。
　　“试着接受吧。他们已经很辛苦了。”周婕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头把玩着手腕上的手链。
　　“我……”
　　“鬼哥，不强求。你可以不接受这件事，但别讨厌我们。”
　　任平笙的声音在空旷的包厢里响起。
　　他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夏雨的关系，他也同样希望能有更多人接受这份感情，但他不敢。
　　他并不是需要一个异性，他只是想要找到那个可以沟通的灵魂，现在他找到了夏雨。
　　所有人都说同性恋同样是爱情，和男生女生的爱情没有什么两样。
　　但这句话更像是无力的辩解，解释给那些和你站在对立面的人听，你无法提供合理的论据来阐述你的观点，没有法律依据，所以只能道德绑架，从你最亲近的人入手，不断洗脑。
　　谁能保证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段感情，都能收获所有人的喜欢与支持呢？
　　更何况，这本就是一段不被看好的感情啊。
　　死一般的寂静弥散在包厢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了翻腾的火锅，包厢里冷的吓人。
　　任平笙不知道鬼哥的真实身份，但绝对不会仅仅是这家火锅店的老板，这里地处淮塘房价最高的市中心，火锅店的生意也并不景气。
　　但既然周婕有心让他知道并且接受任平笙，就一定有她的道理，任平笙没有多猜。
　　“我试试吧。”很久之后老鬼开口。
　　“好。”周婕回应。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拿起了桌上的手拿包，起身准备离开。
　　“老鬼……”她红唇轻启。
　　“嫂子，荣哥平安。”
　　她重新迈开步子，高跟鞋一下一下地敲击地面，发出有序的声响。
　　她开车送他们回了夏雨的公寓。
　　淮塘的冬天真的很漫长，要过很久很久才能再听到夏季的雨，但还好，香樟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