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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对侯 ...

  •   “先生为何不跟我商量?”

      章渝带着不满大步流星地走进书房时,花栏正借着晨光看一张铺开的地图。见他进来,遂起身相迎。

      “主公且看。”他将圈画出的几处指给章渝。

      章渝看他眉目低顺,神色收敛,晨曦将脸盘照得莹白温润,荫密的眼睫投下一片小扇状的暖橙霾影,周身仿佛都流淌出十足的温柔来,怒意也融成涓流。他的目光顺着那人的肩膀,依着雪白布料下手臂隐约的曲线下滑,遂来到一节伶仃苍劲的细腕,一只骨节玲珑的手,由下行的指尖,顺着圆润指甲所对的方向看去。

      他看了一眼,便明白他的意思。若赤龙王溃败,蔡太师率军南下,津水必有唇亡齿寒之祸。

      花栏说道:“如今我便是在同主公商量。”

      章渝拂开他额前的一缕青丝,莫名想起一年前镜花水月之梦,红绡帐垂,满屋烛光闪曳明灭,也是指尖一缕青丝,怀中人抬起头来,倏忽银镜破裂,烟花飞散,水中月碎,他猛然惊醒,仍是那个父兄枉死、贪亲环伺的孤星。

      封侯拥兵的少年叹了口气,说道:“我素来听你的话,可是有人觉得,我太听你的话了。”

      花栏愣了一下。

      他只考虑执行任务的效率,却没顾及主臣有别,不知不觉在他们的关系中占据了一个强势的地位。

      习惯于操盘的自己,在之前几个世界里未有为人臣子的经历,如今先斩后奏,将一个军队放入城中,已经算是逾礼了。

      他退后一步,躬身拜下:“臣惶恐,主公恕罪……”

      在文化大背景下,他理应是那样,他也理应是这样。

      章渝见他跪拜,却觉得难受。

      他宿醉醒来,头痛欲裂,听人说起此事,又有人说先生与那赤龙王相交甚欢,本是怀着愤懑来质问,如今却难于发作,只觉得喉头发哽,身体先一步将花栏搀了起来。

      他怜他身世孤苦甚于自己,竟想要抱一抱他。

      “我昨夜,可曾说了什么?”他忽然想起,唯恐自己酒后失言。

      花栏:你想告诉我你不举。我们本来可以医患交心,坦诚相对的。

      话到嘴边,变成一句: “诚请主公日后,少喝些酒。”

      诚恐哪日小军侯喝酒上了头,迷迷糊糊拉起一人就诉说衷肠,那只怕还未等到他隆登大宝,天下就都知他□□乃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了。

      侯爷有些窘,转开话题,问道:“那赤龙王的确可信?值得我们为救他引来大敌?”

      花栏摇了摇头,“我们并非救他,而是自救。”

      花栏掀开营帐,帐中陈设简单,正对帐门的等身木人披挂血样殷红的全身铠甲,色泽惨艳、煞气腾腾,仿佛由凶魂熔铸。

      陈齿□□上身,有人在为他换药。

      他筋肉紧实,腰腹左侧赫然一道刀口,纱布撕下时还粘着些许血肉,而这人似乎如他不知恐惧一样不知疼痛,手中有节奏地转着一支羽箭。

      “箭头涂了剧毒。”陈齿冷然道,“中了箭的没人活下来,擦伤的今晨也咽气了,老匹夫好生卑鄙。”

      他屏退下属,换了一副笑脸看他。

      “先生昨日穿着是过冬,今日便春回了。来日我们若战场相见,适逢天寒,我便命人逮对面穿得最多的一个。”

      系统咋舌道:他这次来,见你第一面说要绑你,第二面又要绑你。

      花栏冷漠脸:“主公今晚设宴。”

      陈齿披上外衣,箭身一转飞射而出,钉在木板上,箭尾颤动不止。听闻动静,津水的侍卫冲了进来,花栏摆摆手,示意他们按兵不动。

      “先生还没有为我解惑。”

      花栏等他的下文。

      “为何是他,不是我?”

      花栏淡然道:“某不过一介凡夫俗子,王爷何必纠结于此?”

      陈齿轻笑一声,“百花门人上一次出世,是成就了高祖霸业,再往前数两百年,便是助始皇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修定历法,北驻长城。如此不朽之功,陈某虽出身寒微,也是自幼耳濡目染,岂敢轻看?”

      花栏叹曰:“承蒙世人高誉,师门久经风雨,早已门生凋敝,如今的百花弟子,不过是一半机狡、一半狂癫的山居隐人。”

      当代百花门人只有两人。花栏是机狡的那一半,师兄是狂狷的那一半。博采众长,机狡又狂狷的,是那只瘸驴,但它算不得人,最多是成了精。

      陈齿见这人白衣洁净,长颈纤腰,仙鹤也似,联系他一番自贬,不禁哑然失笑。想象花栏儿时全族赴难,一孤苦小儿被带进深山老林,养出如此性情,也是情理之中。

      百花门所在历来不为外人知,他臆想那处山水定然绝好,方能韫养出他这般神仙人物。

      “先生真是因为那章渝不举,而我陈齿不然?”

      花栏:猜对了。

      见对方神色微动,想是被一语点中,陈齿黯然:“昔日楚皇在赵为质、太祖在田为农时与百花门人相识,而今我不过是举兵起事早了几年,就错失了木兰。”

      系统叹气:木兰儿你看,古代人是接不住直球的。

      花栏也叹气:他阅读理解得分想必颇高啊。

      花栏这边通情达理地顺着他说下去,顺便捧了他一句:“王爷起义之际,某年岁尚幼,不得出山,是某错失了王爷。”

      帐外传来怪异的响动,似乎是指节爆裂声。

      花栏并未留心,听心情颇好的赤龙王讲述战况,交流双方情况,谈话之间发觉此人大有草莽出身的悍猛血气,同时暗藏细敏心机,倒不似勇鲁之辈。

      此人果真会被敌军激将,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抱着这样的怀疑,花栏婉拒了留下与其共餐的邀请,在赤龙王遗憾的眼神中离开了营帐。

      小侯爷牵着马,候在半路上。

      系统说:他看上去像抓到丈夫出轨的少妇。

      小侯爷面色如铁。

      “是某错失了王爷。”他咬牙切齿地说,“先生是这样讲。”

      花栏自觉理亏。身为下臣,刚刚忤逆了主子,又被抓住这样一个把柄,章渝是该生气。切身代入世界观,换了别的人,他也许会为人主的猜忌丢掉脑袋。如今小侯爷这样,是有情又有义。

      想必自己又是时候跪了,但一日两怂委实有失他凋敝门派仅剩的一点傲骨。所以他不动如山,解释道:“臣下之意是,我与主上的情义乃是因缘际会,世上之事,若非此时,若非此地,便不会发生。而今我已择良主,绝无二心……”

      小侯爷依然面色冷峻,却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手,命令道:“上马来。”

      二人同坐一骑,神驹在旷野中狂奔。

      花栏当然骑过马,但这具身体过分虚弱,未曾经历过如此剧烈的颠簸。他只觉得冷风如刀刃划过面颊,手足冰冷,景物极速后退异化成怪异的色条,逐渐头晕目眩。章渝终于发觉不对,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将他扶抱下来。

      花栏面色惨白,喉头一股甜味的空气进进出出,他好像听见有人焦急地叫他的名字,可他眼前一片漆黑。

      过了好久,花栏才缓过来,发现他们正在一处山崖之上,山崖俯瞰整座津水城。

      系统:要晕车药吗?

      花栏终于也被系统的笑话冷到,打了个哆嗦。

      章渝以为他冷,便解下披风将他捂了个严实。

      花栏喘了一阵,对系统感慨道:这是棍棒甜枣的经典操作吗,我们的章鱼哥终于有些王霸之气了。

      他脸上血色褪尽,双手都是冰冷的,睫毛微微颤抖,眼睛半睁着,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看来是真的冷了。

      章渝从未见他这样虚弱,心中怨怼早就烟消云散,只觉得万分懊恼。他当然不会待这人如一般下臣,向来他视之为兄弟师友,甚至私藏了些见不得光的少年情思——只是听他那样对那赤龙王说话,言语间尽是真诚的欣赏,不由得怒气冲天。

      自己不够稳重,不够冷静,不如别人。听得对方那样解释他们之间的情义,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配得上百花门传人的期许。

      为何是他?

      他何德何能?

      花栏在他怀中挣扎着起身,他怅然地松开双臂。曾经执拗地去环抱一只大鱼直到胸腔缺氧发痛,现在他却迟疑了。

      他的双足浮在水中,无处着力,他的血誓写在沙上,风过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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