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论情》谢堂前u

6、乘龙

　　白龙驮着吕岩，自君山一地穴口飞腾而出时，洞庭湖上已是狂风大作，淫雨倾盆。天像漏了一般，瓢泼水泻，洞庭暴涨，江洪泛滥，明明仍是白昼，却乌沉沉暗如黑夜。
　　自出石穴，白龙脖颈和背脊上便出现焰环，护障之内，风雨不侵，视野不阻，纵横来去，泰然自若。
　　“我看到它了！”一人一龙半空俯瞰，还是吕岩眼尖，遥指万顷洪波中几不可察的一点异影，“游得好快，已到洞庭入江口城陵矶了。”
　　白龙应声转向飞去，稍靠近湖面即放慢速度，保持与那青蛟齐头并进。
　　吕岩看得分明，青蛟蜕皮之后呈花白色，血肉模糊，孰人见之，无不立时亲身感受到那种皮肉撕扯之痛，真个头皮发麻，惨不忍睹。瞧着青蛟恍若无知无觉，依然埋头奋力向前冲的样子，吕岩喟然叹息：“此处离长江入海口，何止千里万里……小白龙相公，它渡劫化龙的成功几率有多大？”
　　“非常……渺茫……”
　　“明知千难万险，偏要赶着去受生不如死之劫，何苦来哉。化龙，真就值得这样孤注一掷，牺牲一切？”
　　“子非蛟，安知蛟之苦乐？”白龙神情肃穆，乃至有些感伤其类，“蛇五百年为蛟，蛟千年为龙，此即为其一生唯一可求。若化龙不成，还有何前途可言，唯等死而已。”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蛟之苦乐？”吕岩顺口回它，却令白龙侧目，一脸讳莫如深，别有隐意。吕岩接着说道：“你们所谓的‘跳龙门’化龙，便等同于我们人的科举夺魁。进士及第称‘登龙门’，一登龙门，身价百倍，因此每科应试秀士如过江之鲫，人头不比你们少，执着无悔的劲头，也不比你们少。”
　　“那你考了吗？”
　　戳中失意心事，吕岩却也不恼，呵呵笑道：“俗世中人，不能免俗。考了，也中了，而且一试即中，进士及第。可惜吕某生性狂放，行为狷介，惹得吏部主考不悦，选试落榜，照旧入仕无路，难登天子龙门。”他突然哇了一声，故作惊诧道：“细说来，我与这青蛟，还是同病相怜啊！”
　　“学学青蛟，再接再厉，接着考啊！”
　　“没意思得很。”吕岩笑而摇头，“我本无意宦海，何必压抑天性，苦苦追逐功名？”
　　“他朝，眼看你的同窗、你的好友，个个青云直上，独留自己一个，或许你会后悔。”
　　“哎唷，你这只爱好生气喷火的小龙，倒通晓许多人情世故，未免老气横秋，过于暮气沉沉。”吕岩屈起一条左腿撑住手肘，微风拂动发丝，洒然一派雅量高致气度，“托您这贵人的福，今日已乘龙，他朝复何求！”
　　白龙又气得七窍生烟，鼻孔漏出火星乱飞：“跟你比，我当然算老人家。千秋岁月浮沉，看尽凡尘多少悲喜交替，离合无常，是非颠倒……成龙者高处不胜寒，与天不老，落第者幽魂苦轮回，死后虚无，一样枯守孤寂……”
　　吕岩听出它在含沙射影，意有所指，但也学着装聋作哑，故意打岔：“上年纪的老人家，都爱絮絮叨叨，遥忆当年？”
　　白龙用力一哼，恍若老天打了个大喷嚏，在骂吕岩真不是个玩意儿。
　　谈话之时，滚滚长江一路东流不止歇，青蛟则乘势顺水而下，劈波斩浪，不消半天，已至江州鄱阳湖口。
　　“那里，便是它化龙的第一道关，也是上次走蛟止步之处。”白龙特意飞抵靠近，容吕岩一探究竟。
　　一望无际的彭蠡泽，除了白浪茫茫，风湿天际，吕岩什么也找不到。而青蛟似乎有所感应，逗留原地，像一只丢了魂的没头苍蝇，急得不断徘徊转圈，就是不敢越前一步。
　　“我听白龙仙官语下，多有怜悯青蛟之意，何不助之？”
　　“天数使然，安可妄为。”白龙一顿，徐徐道，“不过，凡人可助之。自命不凡的狂人，你敢吗？”
　　“我为友人复仇，立誓欲杀之，为何反要助之？”
　　“是助，是杀，皆需此物。”白龙摆动长尾，划破湖面，水往两边排开推高，露出湖底的叠石古道，和中间连通的一道古木石桥。桥身有近千个泄洪孔，横梁上刻三字铭文，吕岩仔细辨认，应是早已弃用失落的战国时期楚篆，“千眼桥”。
　　“何物？”
　　“蛟蜕皮后，肉身极其脆弱，最是畏惧铁器。是以，自古工匠修桥时，常在桥梁下悬挂一把铁剑，叫斩龙剑，预防走蛟。”
　　“斩龙剑？”经其提醒，吕岩果然在桥下找到一把铁剑，浸泡湖中年久，早已锈迹斑斑。“叫这名字，你老也不嫌晦气。”
　　“少耍嘴皮。只说，你敢取剑吗？”
　　“有何不敢？”吕岩朗声答应，白龙立时呼啸着低空贴桥掠过，吕岩舒展长臂，轻轻巧巧便提剑在手。白龙重新升高逡巡，灵力破开的水面随即砸落回深沟，填复如初。此番动静不小，惊得青蛟慌忙抬头张望。
　　铁剑在手，是杀，是助，确然全存乎吕岩一心一念之选。尚自思忖难决，他怀里的酒葫芦忽然跳将出去。
　　一个沉静如水的声音轻念一声“收”，白龙呜呜嘤嘤地哼唧着，变回拇指粗细，钻入酒葫芦口，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盖紧塞子后，才从容地挽住失去坐骑险些堕水的吕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