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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南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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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多少?”洞灵仙君平静问道。
“不多。”南华仙君扬眉一笑,“也不少。刚刚好。”
洞灵仙君略加思索,微愠道:“难为你守着偌大秘密,隐忍至今不露口风,辛苦了。”
“你才瞒骗得我好苦。”南华仙君意气上头,忍不住出言讥讽,“天帝赐名南华,自是不同往昔,你还当我是两张嘴的吕岩?吕岩话多,南华倒是毛病改了,话可少,忘性多。”
“那南华上仙此刻揭破,是何用意。”
“无意。闲聊而已。”
四周陷入一片岑寂,唯闻北极朔风吹彻,冰洋波涛声旧。
良久,洞灵仙君打破沉默,问:“你……是何时起疑?”
“起疑?说不清楚……几世记忆纠葛交错,早被你们搅得记不清了……”南华仙君扶额,似乎仍在头疼。“不过,多谢仙界赐名‘南华’,总算在一团乱麻里,拈出一点头绪。”
他屈指一召,藏于苍云之中的天机镜现行而出,飞回仙君面前,变作一般铜镜大小,镜中清晰映照出南华上仙的面容。白龙不再装睡,悄悄探起脑袋凑近,却没有在镜中看到自己,只瞧见镜子里的脸庞渐渐老去,很快便至耄耋之年,满头银丝,一脸皱纹,但仍器宇轩昂,两眼矍铄有神。
镜中老者坐溪垂钓,身着褴衫,头戴斗笠,如此形象,洞灵仙君甫一再见,不觉为之失神,呢喃道:“宋在陈北,商丘为都。东行四十,生于蒙邑。漆园小吏,穷且旷达。隐居南华,葬于南华……”
南华仙君望他一眼,再大火气也立时全消,叹道:“自楚归来,他便不再出游,偏居蒙邑,甘为小吏,只是人也变得默然,许多难以宣之于口的话,只能化作文字,提笔如剑,痴心篆书,写成一篇篇汪洋肆恣、烂漫瑰丽的传世之作……”
随着慢慢悠悠的语调道来,镜中溪水之上暮霭苍苍,雾色转浓,老者已收竿回家,慢步蹀躞而去,身后却有两名仙人排云而至,目送其归。
“三师弟宾天之期,便在今夜。”
“端观其行走背影,身形稳健,还真看不出……唉!”
“毕竟道祖亲传弟子,只余他一人未归位。”
“这几日,神仙道友们徘徊路过南华山者,不知凡几。如此孤僻的一座荒山陋野,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还不都是来瞧咱这位宁化腐躯朽泥,不做登天神灵的三师弟!”
二仙相对苦笑,一阵唏嘘。
原来这两位仙人正是道祖座下首弟子通玄,二弟子冲虚。他二人升仙之时,三师弟尚在韶光之年,而今年华逝去,当初英姿勃勃的青年也已垂垂老矣,可两位师兄仍一如飞升之时面貌,唇红齿白,容光焕发。
两位仙人收敛仙泽灵气,步入凡界,混迹人群。
西晒日头将人影拉出斜斜细长,皓首老者沐浴昏黄金色,步入蒙邑城郭。途径一间沽酒竹寮,他驻足观望,见门前挂酒幡“鹤影”,左右两根门柱亦铭刻有字“天龙升空成仙果,地螾掘土亦长生”。
“大人回/回经过都要停下看许久,可是有甚疑惑?”提溜酒勺的小二伸头出来发问,看形容竟是冲虚上仙化身。
老者点头:“好书法,自是常看常新。”
小二笑道:“掌柜远游方归,带回楚地美酒,请大人进来共饮畅叙一番。”
老者提脚正欲离开,闻言收住,回身走了进去。刚刚坐下,酒寮掌柜自后挑帘而出,端上一壶醇香酒,摆开两只竹制耳杯,三碟小菜,亲自斟酒劝饮。抬头露出笑脸,不出意外,果然又是通玄上仙变化幻形。
“店家门口这对铭文颇有深意,苍劲峭拔,笔下通神,可是何方神人所题?”
掌柜满捋长须,指指自己。
老者略显惊讶:“那门外那块酒幡,字迹秀润洒脱,与铭文大相径庭,总不会又出自店家之手?”
掌柜似乎没有听他讲话,又将羽觞斟满,道:“小民刚从楚国贩酒而归,大人不想听听新近大事小情,沿途见闻?”
“征伐不止,干戈未休,还能有何新鲜见闻。”老者满饮而尽,叹道:“便是酒味,也无分毫变化。”
“大人说得是。”掌柜颔首道,“此去楚国特别绕道九江,彭蠡岸边石人犹在,如今却已无人传颂先圣功绩。唉,也是,功比天高、德被万民又如何,毕竟死得不明不白,楚王有意淡化,下臣自也无人敢提。”
“死得不明不白?”老者眼皮一跳。
“打嘴打嘴!”掌柜呵呵笑着连忙改口:“似这等超逸圣贤,岂能像我这尘世之人一样,老死于户牖之下?他们本就不是肉骨凡胎,终时自然像天龙一样插翅飞升碧空天界,留得身后一片空空。”
老者听罢,心中一亮,瞅着门柱铭文再三打量,笑道:“是老朽眼拙,没看出店家也是入道之人。只是,天龙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吾辈此生常以乌龟自比,泥地里打滚,接触最多的可不就是地螾。地蚓上食埃土,下饮黄泉,寿不过三年五载,唯一可喜可赞之处,用心一也。多谢店家美酒相赐,良言相劝。吾洵属此尘世之人,重生恶死,长生固然求不得,但活着一日,便要一如既往,像地螾一样埋头土中,掘进不止。”
老者起身出门,临走前回头又说一句:“先前讲过,小小一蒙邑漆园吏,不敢当‘大人’称谓,店家下次勿要再忘了。”
掌柜在背后拈须摇头,小二走过来并肩而立。
“该说他是悟了,还是执迷不悟?”
“终归是劝不得,留不得。”
“可他再不回头,往前一步,便是轮回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