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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买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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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上大夫不请自来,将师兄弟好不容易得来的重聚给搅黄了。想要如往昔般清清静静深谈一番,竟不可得。
上大夫一通搅和,一边以王命送亢仓子入宫面君,一边强留子沐入住招贤官驿,显然地主之谊,不会像上次一样好打发。
有楚国上大夫自告奋勇做向导并提供游资,子沐便也不再客气。天天出门,把九江所有最出名的逍遥之地全逛一遍。三餐必酒肆饭馆,非名贵珍馐不食,白日或看俳优滑稽说笑,或听女乐讴歌解闷,入夜之后,更是挑那全城最灯红柳绿之处,斗鸡走犬,六博投壶,角抵下注,无所不玩,纵横大笑。
楚王为示求才若渴,对子沐是豪掷千金,有求必应,很快惹来招贤馆诸贤冷眼侧目。而作陪的上大夫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一天比一天阴沉,尤其是出入秦楼楚馆时,更是面如黑炭。
周遭种种,子沐一概视而不见,自顾自玩得尽兴便好,日子十分惬意。期间,亢仓子始终滞留在郢都未归,只留下客卿白龙随身照看师兄。
身为左徒大人客卿,白龙性子也似足了主家,跟着子沐一起乐哉乐哉,安静服从,毫无异议。子沐从不与他多话,紧跟不放也随他去,各自相安无事。
但是,在吕岩的视界里,便要热闹许多。
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千年后的熟人,他“吕”字的两张口便愈发抑制不住地话多。无论白龙做什么,他都要大声讥讽几句,哪怕无人与闻,无人理睬。
“明明一条长虫,还人模人样地行什么礼,之什么乎,者什么也?酸掉大牙!”
“长虫学人劈出两条腿走什么路?尾巴摆摆就上天不好吗?”
“长虫学人吃什么五谷?去水里抓泥鳅吃吧!”
“长虫学人出什么恭?不怕又引发洪水溃堤?”
“你怎么不生气喷火了?小心憋坏啦!”
特别是在鼓瑟笙箫、花团锦簇之所,一想到白龙曾当面轻蔑地吐槽他“阔别千载,依然这幅德行”云云,吕岩更是火冒三丈,看着对面衣冠楚楚的白龙,大骂:“也不照镜子瞧瞧,我是什么德行,你就是什么德行!仗着别人一无所知,就敢居高临下指责于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呸!”
眼前的客卿白龙自是一脸淡然,无动于衷。
吕岩继续讥笑:“凭你也配当客卿?”
忽地一个闷雷,打破了吕岩一直自说自话的独角戏。
好心引领吕岩追寻千年前浮光掠影的白龙终于忍耐不住,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骤然响起他的声音:“纷争乱世,鸡鸣狗盗之辈都能混上,咱一地头强龙,还当不得了?”言语间甚至能听出些委屈。
这一段故事里,亢仓子一直缺席无踪,吕岩便也兴致缺缺,可因是白龙为主导,又越不过这段,百无聊赖间,他灵光一闪,决定有意发动毒舌功,激上一激。谁想白龙此回竟如背上龟壳一般,忍功出乎意料的超常,十几日的言语攻击,才终于上钩搭话。计策得逞,吕岩立马精神抖擞,开始有来有往的唇枪舌战。
这边两人嘴仗打得火热,便顾不上留神那边的进展。突然,双方同时住了口的间隙,这边寂静了,那边宴饮席上,楚国上大夫的嗓音就陡然拔高,更显醒目。
“子沐先生,在画什么?”
吕岩匆忙凝神,这才注意到,子沐拿着餐盘里的割肉小刀,在木案上刻了一个符号。
子沐放下刀,道:“连日招待不曾回报,小试一卦,聊作酬报,敬奉楚王。”
上大夫满脸堆笑:“王上礼待先生,不求回报。”
“哦?”子沐笑了,“古有千金买骨以示求才之诚。匣中龟骨是当不得了,可楚王花费重金,无非买这一卦,怎么也不能叫二位空手而返。”
上大夫起身欲看,一直稳如泰山的客卿白龙倏忽抢先,宽袖一扫,整副案板便被带倒,等仆从收拾完满地狼藉,案上刻痕已消失不见。
上大夫厉声质问:“此为何意?是左徒大人……”
白龙双目直视对方眼睛,缓缓说道:“大人劳累,该坐下歇息了。”
上大夫眼神露出疑惑,迷茫,继而渐渐涣散,空洞,喃喃应道:“累了……该歇息了……”说着重新坐下,就着食案撑头睡去。
听着鼾声隆隆,子沐毫无诧异之色,只问同样一句:“此为何意?”
白龙道:“左徒大人怕是回不来了,先生若生去意,楚人阻拦,小人自能护送安然离开。”
子沐摇头,轻笑叹息:“入世过深,难以抽离。昔日一言,果然应验。”
刻痕虽然消除,但粗略涉猎过周易六十四卦的吕岩,却已牢记心中。
六条阳线,上九刻得最深。那是乾卦第六爻。从卦象看,此爻处于上九位序,乃纯阳之极,虽如日中天,却已露颓象。爻辞:上九,亢龙,有悔。
吕岩瞬间了然,这卦根本不是献给楚王,而是赠予亢仓子。是在警醒他,勿忘笔下曾书“天道极即反,盈则损,物盛则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