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彭蠡 ...
-
不知是不是白龙有意为之,没有亢仓子的画面全部飞速划过,吕岩眼花缭乱一阵,忽然就置身于颇为眼熟之地——千年前的鄱阳湖,那时还被叫作彭蠡泽。
当时的彭蠡泽,河汊网布,石岛竦峙,有风时飓潮扬澜,无风亦白浪山起。神若有灵,应见险滩暗礁,遍藏水鬼妖祟,沼泽涂中,多有冤魂号哭。
船在湖中走,人立在船头。静听欸乃声声,心泛波澜,应和波涛起伏。子沐感慨,时光匆匆,自亢仓子到此出仕,竟已五年有余。
老船家在船尾一边摇橹,一边笑呵呵道:“太一天神送来左徒大人,靠水吃水的老渔民才有了活路!”
船夫之言,子沐并不意外。五年信件往来,他早已得知,亢仓子入楚后,只领九江郡守,总揽治水要务。今治水有成,楚王大喜过望,欲以三旌之位、万钟之禄赏赐,亢仓子自然坚辞不受。后不知何故,又兼任左徒之职,虽比不得公侯爵禄,但楚国朝中,百官之首为令尹,令尹之下即以左徒为尊。亢仓子信中,对此多有羞惭之意。
老船夫清清嗓门,放声唱起彭泽渔歌,曲中俚语,极尽赞美亢仓子治水之高义大德。子沐不由浮起浅笑,侧耳细听。
歌中之词,眼前之景,皆与亢仓子信简中所写两相印合。见信如晤,其手书治水之策,子沐翻阅不知凡几,早已熟谙于心。九江境内,亢仓子开凿险滩,修建渠道,雨则杜塞水门,分洪疏导,旱则引水浸润,灌溉农田。沼泽涂中,他聚揽民工过万,修千眼桥以拒蛟怪,筑五尺道以通阡陌,开垦出良田万顷,使陷命泥涂终成沃野福地。阔别五载,亢仓子是与他不同,倒是不曾虚度光阴。
经疏通一新的彭蠡泽,水道畅达,漕运兴旺,老船夫摇着一叶轻舟向南,片刻间已过重山绿水,遥遥可见的岸边,不时出现一尊石人,尊容肃目,姿态各异,然全都靠岸望北而立。
老船夫见船客频频回顾,对此颇有兴趣,便道:“北客远来,可知那是什么?”
“那是……楚人信奉的东皇太一神像?”
“再猜猜看。”
“莫不是新晋大贵的左徒大人?”子沐调侃笑完,立马自己摇头否认,“不是,五官不像……”
“不瞒尊客。这些石人确是左徒大人所设,一作水尺,二可镇邪。”
子沐沉静下来,颔首道:“甚有心思。”
“那是!等靠上岸,离近些,能看得更真切些。”老船夫挤眉弄眼,故作神秘道,“老朽瞧着,石人的脸倒与尊客有些像!”
子沐只是笑笑:“船家揽客留客挺有一手。”
老船夫蓦地哈哈大笑:“此亦本地一大新景啊!算是歪打正着,外来旅人还有特意跋山涉水到此,专为一睹石人真颜。尊客若有意游览楚地,小人老骨头一把半截入土,也要强挣着出土给您作向导。”
“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子沐负手斜觑,话锋陡然一转,“真乃老鳖孙成了精罢。”
老船夫反手敲了敲背上并不存在的龟壳,笑眯眯道:“尊客勿惊。能为左徒大人效劳,是千年都修不来的福缘。”
子沐自然没受惊扰,只是想到濮水之畔的“乌龟”宣言,眼前来到楚国,竟由一只会唱歌的老龟驾船乘渡,亢仓子这安排未免妙极,妙极,不由嗤笑出声。
谈笑间,舟已靠岸,码头上车如流水马如龙,甚是兴旺。子沐身为北人,不惯乘舟,好容易踏上实地,长舒口气,眩晕欲呕之感渐渐缓解。老船夫扶他登上岸,四下张望,却无人来接应,不由纳闷。
子沐徐步走至高处,立于一块石碑之前,见上面所刻楚篆“上善若水”四字,不禁莞尔:“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是啊。”老船夫附和道,“左徒大人常说,洪水虽恶,却并非水之过。因势利导,便能转恶为善,润泽地方。”
子沐心情大好:“他倒是时刻不忘传老祖之道,不愧师门贤徒。”转而对老船夫道:“老人家自去忙,不必在此作陪。”
老船夫摇头:“尊客不知,洪水虽得大治,此地却不安生。既受左徒大人托付,不将尊客妥帖送达,小人如何安心……啊,来了!”说着朝远处激动高高挥手。
一乘车停在渡口外,罕见的配两匹高头白马牵引,伞状车盖之下,露出一张暌违已久的熟悉脸庞,然高冠博带,环佩垂腰,象征尊荣地位的服饰随即映入眼,明白提醒两人之间如此时此地般拉开的距离,使得来者神情都肃穆得极为陌生。
子沐站在高处,亢仓子转身听人回报,皱眉呵斥,低头吩咐,接着抬眸挥手,一步步疾行靠近,他尽看得一清二楚。
亢仓子奔至眼前,小声喘着气,尚未及开口,子沐便拱手深深一揖。亢仓子微愣,眼中熠熠神采稍退,跟着相对还礼。
久别重逢,子沐心中还是欢喜的,笑道:“弟在信中,极言斗蛟抗洪之事,如何如何轰轰烈烈,念得兄不由起了兴致,要来看一看。”
亢仓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懊恼道:“兄长恕罪。得闻师兄来期,为弟惊喜之极,昨晚彻夜未眠,原本早早欲来相迎,不料讯息泄于外人……”
顺着他视线望去,子沐这才瞧见又是那两位不速之客——当年濮水之畔的楚国上卿大夫,顿时目光一冷,束手退开。满腔热忱,亦就此熄火。
楚国大夫道:“久违了,子沐先生。有幸大贤莅临我国,王上心甚喜慰。今奉君命请先生入宫一见,望勿推辞。”
子沐昂首道:“听闻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君面。吾一小国寡民,不敢当也。”
气氛又要僵持住,亢仓子身后一位白衣客卿朝老船夫一使眼色,老船夫一对绿豆眼骨碌碌转着,扑通跪下,大声高呼:“左徒大人!小老儿能见您一面,当真是仙福齐天,死而无憾!”
“老人家请起。”亢仓子见他还在不停磕头,对白衣客卿道:“白龙,快扶起老伯。”
“是。”白龙乖巧地撇嘴一笑。
可这一笑落入一直静静旁观的吕岩眼里,却立刻跳将起来,仿佛觉得他已看破自己隐伏在子沐体内,是而故意促狭使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