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乌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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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祖西去不过三个春秋，周王室终于觉得仁至义尽，为免空耗库帑而关闭守藏学宫，盛极一时的道门圣堂就此落幕，众弟子全部卷铺盖出门，各寻出路。
竹简浩繁沉赘，仓促间难以全数搬运成行，亢仓子便决定留下著书不带走。离开之前，子沐挑灯夜战，紧赶着将一共分全道、用道、政道、君道、臣道、贤道、训道、农道、兵道九篇的《亢仓子》尽数阅过，研读默记，方才放心将其置于守藏宫室内封存积灰。
走出洛邑，师兄弟二人携行南下，一路轻车简从，慢慢游山玩水，先到了宋国都城商丘。眼见子沐家已不远，但二人还是依惯例逗留一段时日，觅景览胜，赏乐随心。
子沐嗜好钓鱼，自在宛丘附近游过濮水，见此河清澈见底，荇草丰美，四野清幽，静听潺鸣，正是坐憩垂钓的绝佳之所，便十分喜欢，连续数天提着钓具，带着蓑笠，日出即至，日暮方归。有时，亢仓子也会来相陪一阵。
一日，亢仓子照旧为师兄带来食盒。初秋午后并不甚热，翠绿枝叶间漏下斑驳光点，人坐其下，昏昏睡意不断袭来，两人只好强撑着闲聊提精神。
子沐挑高斗笠边缘，极目远望，今儿无风无云，蔚蓝天空唯有明朗朗一轮红日，看不多时，金黄光晕便刺得眼生疼，闭目道：“此情此景，不禁想起你书中一句，‘天道极即反，盈则损，物盛则衰，日中而移，月满则亏，乐终而悲。’讲得真好，也是为兄最最喜爱的一句。”
亢仓子会心一笑，余光忽然瞥见两位不速之客渐行渐近，叹道：“确实是‘乐终而悲’。”
子沐扫过一眼，便回头盯住纹丝不动的钓竿，专心致志，不再游移。
“吾等皆楚国大夫，奉王命特来寻子沐先生。”二人直接自报家门。
子沐仍是一动不动，亢仓子回头颔首示意。
“吾王久闻先生贤名，欲以国事托付，敢望先生不以劳累相辞，就此出山为相，上为君王分忧，下为黎民谋福。”
子沐持竿不顾，道：“传说楚国有一神龟，三千岁而死，楚王便用锦缎裹之，竹匣盛之，珍而藏于庙堂之上。二君试想，此龟是宁愿这般死后，留下遗骸示众以显尊贵？还是宁愿苟生于世，曳尾而在烂泥地里打滚？”
二位楚国大夫面面相觑，老实答道：“自是后者。”
“请回。”子沐道，“吾宁曳尾于泥地中打滚。”
逐客令既下，二位大夫讪讪然脸皮发烫，到底自持身份，虽有恼意，却也不会强赖着不走。亢仓子起身，代为送出去老远。
师弟许久不回，子沐眼皮沉重，坠啊坠地终于阖上。
刚刚拒官，子沐毫无负担地打起了瞌睡。而陷入黑暗的吕岩，则兴奋得嘴巴几乎咧到脑后：“原来严词拒绝当官，当面甩君王脸子，这么爽！虽然是借千年前的古人之口，但既然这种事已然做过，那我就彻底没遗憾了！”
黑暗中等待很久，很久，久到吕岩都犯起了困，才蓦地被一只手拍醒。
“鱼上钩了？”子沐眯眼问。
亢仓子席地而坐：“今日怕是得空手而回。”
“可惜了。”子沐咂咂嘴，“晚饭吃不上鱼了。”
亢仓子脸上笑容一闪即逝，捡起脚边一根细长树枝，一节一节折断。
红日不疾不徐移至西面，子沐伸个懒腰，打算作罢收杆回去。
亢仓子坐着不动，道：“吾已应下上大夫之请，赴楚出仕。”
子沐一呆，露出迷惑表情，怔愣半晌，方才逐渐理解话中之意，问道：“为何？”
吕岩明白他问什么，他们这个年代，列国争雄，战乱频繁，征伐不止，而变革更迭，又造就了诸贤先圣辈出的大昌明时期。百家争鸣，争到激烈顶点，君子有时也会略失体统，彼此诘难，指摘相轻。于是各家思想流派之间泾渭分明，攘斥异端学说，人为划下鸿沟，绝不逾越一步。这两人是道家嫡传弟子，所学主张乃天道无为，万物自然化生，自道祖以下，传未过三代，不管意见相向与否，均以出世为志，而非出仕。
亢仓子起初低头不语，直到子沐问到第三遍，终于抬眼正视，道：“还记得弟著书中倒数第二篇吗？”
子沐回忆：“农用篇？”
亢仓子淡淡而笑：“楚地，泽国也，万水所归。今云梦、彭蠡多地有蛟出没，频频作怪，以致江湖泛滥成灾。楚国闻吾书中有治水良策，是以邀弟入楚，平患安民。”
动机确实光明正大，子沐只能沉默以对。
“伴君如伴虎，可想清楚了？”凉风习习，吹得声音有些发散飘忽。
亢仓子郑重点了点头。
“既如此……”子沐起身收拾好钓具，神情豁然，笑道：“君去做官，吾自归家，正可就此作别。”竟已直接改了称呼。
亢仓子眼中神采瞬间黯然，但见师兄如此通达，只得强颜欢笑，取出钱袋，问：“可需路资……”
平日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子沐，此刻却肃然摆手道：“同门兄弟同路而行，有君这般大财主资助，周游列国，可也。今既分道而行，吾独自归去，纵再清贫，亦不可受人一毫一厘。”
亢仓子举着满满一袋楚国金币却送不出去，进退两难。
斜阳余晖里，子沐仿佛身披金色斗篷，扛着钓竿，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乌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