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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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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我正抱着双腿,头顶冬阳,蹲坐在宫门一侧。
三个时辰之前,我偷摸回了趟和周祭酒所住的地方,大摇大摆地进了他屋子。环顾四周平淡无奇的装潢,我注意到床榻上的玉枕似乎置放地不太平整,于是径直走上前去拿开枕头。果然,十几张数额不小的银票就躺在枕下,我数了数藏进衣带里,转身正要走,突然看到圆木案角上竟有深红色的印记。
我伸手沾了沾,发现几块痕迹早已风干,凑近鼻子嗅了嗅,仍旧闻得出这是血渍。
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这是周祭酒的血?
我不敢再往下想,随手拿了一绢绸布遮上半张脸,便朝着宫门方向赶去,慌慌张张又想到了什么,到了街巷上,从小贩手里买了一串糖人,包的严严实实揣进兜里。
到了宫门前,我将积蓄和刚刚从周祭酒那里翻出的银票数了数,抽出一半放到了守门侍卫的手上,又掏出一块包裹严密的糖人,放在他面前。
“我是皇上微服私访认识的好友,现今有要事需见他一面,你且将这枚信物交到他手中。我知道宫中人杂,这一半的钱你拿去打点,事成之后另一半也全交给你兄弟二人去分。”
或许赵欻早有准备,两个侍卫想也不想便答应了,现下估计还在传话着。
我不停地擦去手心里的虚汗,耐心等待着。我知道他一定会见我,却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先同我说话。从前我坐在池边丧气垂头时,只要他举着一串糖人在我面前晃悠,我便会开口告诉他自己受的委屈。
今日我特意买来糖人,为的就是告诉他,我有话对他说。只是不知道现如今我与他的计划来说还有没有份量可言。
“咯吱”,宫门被拉开,守门侍卫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太监,他侧眼看着我。我赶忙直起腰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笑脸相迎。
“皇上有令,召你随简公公入宫面圣。”侍卫一脸正容说道。
我鞠了一躬,以表感谢,正要迈着步子随那老太监进门,却发现双腿因为蹲得太久酸痛酥麻,还是咬着牙尽力走着,老太监板了我一眼,也不说话,就在前头引路。
总算到了殿门前,我拎起裙摆刚要踩上台阶,老太监一甩拂尘挡在了我身前。
“皇上说了,天大地大,百姓最大,公务在前,私事在后,你在这跪着等皇上意思吧。”
我微愣了一刻,压下心中的焦急,俯下身子跪在了殿门前。今日虽艳阳高照的,但也是在深冬,膝下的地冰凉入骨,好在我对冷意不甚敏感。
我垂着头,不知跪了多久。忽然殿门打开了,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映入眼帘,我缓缓抬起头去仰视那个周身散发着今时不同往日威严的男子,虽因眼泛金星看得不太清楚,但面部轮廓还是那样熟悉。
他向我招了招手,我会意,两手撑着地,用尽所有力气想支起身子,腿脚却不听使唤,仍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老太监和小宫女刚要来扶我,不知何时他已走到了面前,一把抓起我的手臂放在他肩上,一使力将我架起,往殿内走去。
到了殿中,他将我放在软椅上,示意下人到殿外去。
我弯下身子锤了锤麻痹的双腿,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道,“皇兄。”
他背对着我的身子微微颤动,缓缓转过身来,神色凝重的看着我,“朕不知,你这声皇兄背后是要带来些什么。”
“皇兄,周祭酒去哪了,怎么许久未见他。”我装作漫不经心的说。
“他既然没照顾好你,让你被裴家掳了去,朕怎还能留他?”
“你说什么?!”心顿时漏跳了一拍,我死死抓着椅柄,激动地说道。
“长月,朕念在你我二人兄妹一场,护你出宫重新开始,而你却在朕需要你的时候弃朕于不顾?朕自以为母后一死,这天下只有你还会为朕着想一番,你却让朕失望了。”他语气平缓,对我的震惊丝毫不在意。
我僵硬地站起来,拽着他的袖子,恶狠狠道:“你做了什么!你到底把周祭酒怎么样了?”
他突然来了气,用力将我甩在了地上。
“他一个与你并无骨肉血缘关系的人,竟叫你敢这么对朕说话!?”
我有些吃痛地支起身子,他继续道:“从小到大,父皇对从未对我关怀过一言半语,母亲说是我不争气;妹妹远嫁,也都道是我无能;子青受辱,痛恨我不为她报仇;我翻覆了这朝堂,亲舅舅也骂我大逆不道。如今,你也要来质问我?”
我瞪着他,再次开口一字一句道:“你把周祭酒怎么样了?”
他顿时怒不可遏,冲过来揪着我的领口,与我对视了一会旋即又松开了手,冷笑一声道:“朕再三逼问,他都不肯说出你在哪,朕恨不得杀了他。不过嘛,朕如今需要你回来做这个公主,你若能夹着尾巴做好,朕可以留他一命。”
我这才沉下了一口气,挤出了一丝笑,慢慢地爬起来,对他行了一礼,“长月虽然在宫外待了一段时月,但眼下皇兄的难处,长月是知道的。”
“是吗?”他挑眉,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只是,长月做回公主,恐怕外头对林鹤的非议也不会少。”
“其余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帮朕一回就行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淡淡道。
我清了清嗓子,“长月有更好的办法解了皇兄的困境。”
“不需要,今日你便在这宫里住下,我来安排。”他笑了笑,沿案桌旁慢慢坐下,倒了一盏茶呷了一口。
“皇兄,若是长月拿出生前遗书证明自己是自杀的,便能证明此事与林鹤无关,他也不必遭人议论纷纷,皇兄也好安排他做事,这样岂不是更好?”
“呵,你倒是想的周全,可就凭一封遗书......”
“我还想见父皇一面。”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突然大笑。
“长月,朕最讨厌被人牵着鼻子走。”他收了收笑,吐出一口茶叶渣,一脸戏谑地看着我。
我抬眼迎上他的眼神,强装镇定道:“长月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替皇兄做决定,只是思前想后,这一来我不想回到宫中,二来分明有更好的解决方法,皇兄何不试试呢?”
“我自有我的打算。”他站起身,“来人......”
“皇兄!”我大声止住了他,从怀中掏出赵子青的信,“皇兄,子青托我给你这封信。”
他瞥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接过信,拆开来看了片刻。
我有些不安,担心他会大发雷霆,却不曾想他神色平静,看完后便折起来,置在烛火上任其烧成灰烬。
“你看过信了?”
“还未,只是子青让我将这封信转交给皇兄,我也猜得出一二,兴许是她也不愿我再踏进这深宫,为我的一套说辞。”
“呵呵,的确,不过朕没想到,你们二人竟这么快就和好如初了?在哪和好的?应该不是在公主府吧。”
“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说来话长。”事先未想到他会问这么一茬,我只好模糊地盖过去,尽量不留破绽。
“我的妹妹在做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了,只是长月啊,你不站在我这边吗?”他向我走进了两步,一脸惆怅的样子。
“我的目的只是远离深宫,救出被我牵扯的人,至于其他事,我无心插手。”
“裴家那小子,对你很重要?”
被他这么一问,有些语塞,顿了顿才道:“他们和周祭酒一样,皆是因我而遭受牵连之人,还请皇兄网开一面,放过他们。”
“长月,你要逃离官家,又要救他们,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
“此时鱼和熊掌既能兼得,为何不为?”
“哈哈......”他又笑了起来,转过身去将茶饮完,“换身衣裳,去看看父皇吧。”
许久没穿华服,伺候我更衣的是上了年纪的老侍女,手脚利落,也没个轻重,勒得我气喘吁吁,皇帝就在门口候着,我也不好斥声责备,只能受着这份罪。
快到福逸宫门前,我放慢了脚步,心中多少有些害怕看见父皇的样子,看见他不复从前那般意气风发,面带春风,没了母后的他,七魂六魄怎么也得丢了六魂五魄。
皇帝似乎瞧见我有所怠慢,张口道:“身体并无大碍,只是神智有些不清了。”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加快了一些步伐。
进门后,只见一位灰发老儿整个人趴在案上提笔画着什么,似乎全然没听见我们的动静,头也不抬一下。
心下泛起一阵酸苦,我轻轻开口道:“父皇......”
他的眼里这才好似点亮了一盏灯,倏尔仰起头,见到我的一刹那又拧紧了眉头,直勾勾地盯着我不发一言。
“父皇!我是......”
“阿梅,你来接我了吗?”
“..........”
我看了看赵欻,彼时他仍一脸漠然。
我冲上前去抱住了父皇,眼泪倾泻而下。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乐呵呵道:“傻姑娘,夫君不怪你。”
说罢他擦了擦我眼角的泪,满眼柔情,我知道,这些都是属于母后的。
我取出准备好的“遗书”,替他挽了挽鬓角的青丝,学着母后的口气道:“夫君,咱们长月做这个公主做的心烦了,让她出去看看吧。”
他二话不说,接过信来直点头,“好啊,好啊,阿梅决定的都是对的。”
我不禁又湿了眼眶,低头看到,大幅的白纸上画的正是母亲的样子,边角薄薄的小张纸上则写满了关于“梅”的一首首情诗。
“我还得去帮她打点一番,过两日你只需告诉那些顽固老臣,这是你女儿的字迹便可,在这安心等我回来可好?”
“阿梅,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他揉了揉眼睛,“我困了,我去梦里找真的你。”
我强压着崩泻的苦楚,将他搀扶上了床榻,紧握着他的手,直到看着他沉沉睡去。
而后来出了宫,得到消息可以去大理寺接人了是三日之后的事情。
这天,我匆匆上街买了些孙小娘子家的饺子,煮了一碗红豆汤,一并放在桌案上,嘱咐了周祭酒几句便要出门。
“哎哎呀,昨似(日)还有片皮鸭呢,今似(日)便子(只)有饺子了,那小子果南(然)比我宗(重)要的都(多)啊!”摊在床上的周祭酒举着他那两颗牙,眯着眼怨声道。
皇帝找上他的时候,正值他忙活学考之际,那群趾高气扬官兵突然出现,不由分说地将他驾回住处,一顿翻找,气的他跳起来敲了为首一个大胖高个的后脑勺,人家膘肥体壮的,手掌那么一挥,他便撞上了案角,门牙都磕掉了两颗,这厮还不服气,又站起身来要与那胖哥一决高下,被人又是一个撂倒,脑门又撞上了案桌。
我津津有味听他操着漏风的口音,绘声绘色地诉说着那天的情形。
他啥都嚷嚷着不知道,后来便被带回宫里关押了起来,本以为关着吧,就不用捣腾那些官务了,却没想到,皇帝派人将文案都送到了他房内,让他好好办事。
我对此丝毫不感同情,反而幸灾乐祸打趣他。
得知我要去大理寺接裴之涵一家,看着他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我耸了耸肩,表示并不想理他。
“唉!现在怎(整)个京斯(师)城的人都姿(知)道咯,我国子监祭酒的侄女咱(长)相与已故蚕(长)月公主有几分相似,还同那杯(裴)散(尚)书家的公子交好,后被有心人栽赃陷害,太上皇都站出来说话了,这才洗净裴家散(上)下滴冤屈啊。”
“你可别说话了,啥时候镶上两颗金牙,堵上风口再说吧。”我掸了掸披风说道。
“哼,我就要我记几(自己)的牙,你现在同他们杯(裴)家可(北)撇不清关计(系)了,好好的姑娘家清白都煤油了!”他将自己的两颗牙紧紧护在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我又不想撇清。”我小声嘀咕道。
“虾么?”
“好好吃饭!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