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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接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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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给我讲讲,”胡医生迟钝了一下,轻声问,“黑鬼的生活吗?”
向斯的表情略显迷茫,但很快又清醒,他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一点点笑意,“用生活这个词,可能不太恰当。”
向斯轻声说,“那里是没有生活的,那里被我们叫做,深堂。”
接下来的时间,向斯用最白描的语言去细细描绘自己眼中的深堂,去讲述他每天一眨眼就会遇到的事情,每天眼里播放的情节,每天闭上眼睛也会遇到的日常。
胡医生的眼神从震惊到茫然,再到恶心和恐惧,听到一半,他激动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愤怒地谩骂着什么。
而向斯有些茫然,似乎不懂他在愤怒什么。
这天的心理谈话是他们持续最久的一次,从早上太阳升起来,再到晚上太阳落下。
最后大家都精疲力尽,胡医生连送向斯出门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疲倦地招招手,表示送别。
向斯也没说再见,他一步一步地往门口走,脚底沉重地落在地面,鞋子踏在瓷砖上,发出规律而清脆的踢踏声。
突然脚步声骤停,向斯站在大楼门口,看见不远处的一个背影。
那背景似有所觉,转过头来,眉宇间是毫不掩饰的担心。
向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笑,走出大门。
“怎么这么久,不是说就半天?”闻千旸皱着眉问,他伸手把向斯拉到身边,问道,“饿不饿?”
向斯先是淡淡说了声“饿”,然后又缓缓说,“聊到了深堂,就久了一点。”
“什么?”闻千旸不太记得这个名字,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不高兴道,“怎么会聊到这个?这么不开心的话题。”
向斯疑惑道,“这也算吗?”
“这不算吗?”
向斯点点头,“那就算吧。”
闻千旸几不可闻地叹口气,捏了捏向斯的肩膀,“什么叫那就算吧,我还没原谅你呢,你刚从隔离区出来,咱俩第一次见面就敷衍我?不行,必须对我客气点。”
向斯配合道,脸上又有了笑容,“有敷衍吗?”
他知道闻千旸在故意跟他撒小脾气。
闻千旸看着他的笑容,盯着看了几秒钟,轻声问,“最近很开心?”
“嗯,”向斯先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末了又有点怀疑自己,小声问,“算是吗?”
闻千旸也小声回答,“你开不开心,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过我觉得你好像笑得多了。”
“看到你就很想笑。”向斯直言。
闻千旸顿了顿,咳嗽几声,挺直腰板往前走,后脖颈和耳根又泛起可疑的红色。
向斯发现每次他说这种话,闻千旸都会起这种反应。
他不懂,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是每次看到,就会想起某次在深山老林做任务时,看到的场景——绿林深处的一汪水,被不知道哪里来的蜻蜓尾部一点,泛起阵阵涟漪。
他快步走上去,要戳穿闻千旸,但看了看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他还是放低声音戳穿,“你耳朵红了。”
闻千旸看了他一眼,努力压抑住嘴角,满眼笑意地说,“可以啊你,会调侃人了。”
他也手下不留情,伸手捏住了向斯的后颈,故意看人难受地眯起眼睛,头往后一仰。
闻千旸闹了一会儿,这才微微松了手,但因为对方的挣扎,手指偏了点位置,敏感的指腹下按压到了磕绊和凹凸的皮肤,他脸色一变,伸手把人拽过来,往后看去。
向斯猝不及防,下意识想要反抗,却被人搂在怀里,连迈哪只脚都忘了。
“这怎么回事?”闻千旸语气都变了,透着一股责问和愤怒。
向斯也不知道,茫然问,“什么?”
“你这哪儿来的牙印?”闻千旸咬咬后槽牙,“你出门一天就受伤了?”
听到“牙印”二字,向斯就想起来了,顿时有点心虚,眨了眨眼睛,“呃……”
牙印的话……要是说自己是摔得,是不是不太靠谱?
摔人家牙齿上了?
闻千旸见人不回答,就恨恨用大拇指指腹在对方眼底一抹,压低声音,终于道出他很久以前就发现的事情,“你知不知道你一要撒谎,就会疯狂眨眼睛?”
向斯愣在原地,瞪大眼睛,“……什么?”
闻千旸看着那双眼睛就心痒痒,但是念在是在街上,又想到还没让这人吃饭,便放弃了,只好拉着人,“之后跟你算账。”
这一个之后,就之后到了下个星期。
前段时间繁忙的所有工作都在这一星期告一段落,关于接下来的战略方向也有了眉目,抗体的研究也突破了技术大关,开始在活体上做实验。
最重要的是,对204突击队的整体判决都下来了,除了闻千旸,其他人基本上都得到了晋升和嘉奖。
连楚时都有奖励拿,闻千旸却被降了一级职。
哦对还有向斯。
按照正常手续和规章制度,向斯应该直接被遣送出国,但是因为杨子零所提供的事实证据,再加上向斯确实机缘巧合为基地带来了抗体。
于是最终决定首先是将他突击队队员的身份卸下来,然后设置长达五年的观察期,五年之内,如果没什么事儿,再按照正常手续进入突击队,做预备队员。
其实要是按照正常情况,向斯完全属于偷渡入境,完完全全黑户。
不过,丧尸爆发后,非法入境这个事儿确实很难办,所以就暂时搁置了。
所以这一个星期,闻千旸照样没闲下来,做交接手续啊,安排接下来行程啊,降职之后要重新入队,包括配合处分等等事宜,也耽误去了一些时间。
这一个星期里,向斯照样每天都去心理室,不同的是,他同意接受了药物治疗。
向斯这一决定的转变引起了胡医生的注意。
他保持着好奇心,在有天治疗结束后,主动询问,“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但是还是很想知道……你出去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决定回来。”
这个问题闻千旸也问过,而向斯从来没有回答他。
此时向斯也依旧沉默下来,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那天我遇到几个丧尸。”
胡医生一抖,“啊?”
丧尸爆发没多久,他就被送来了基地,在路上偶尔看到的景象让他一阵胆寒,从那以后听到丧尸就觉得汗毛竖起。
“我当时,差点就死了。”向斯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但是很奇怪,我发现我不想死。”
很奇怪……吗?
胡医生默默想,然后做出倾听的样子。
他能发觉到,向斯似乎在努力表达自己内心的情绪,这是非常好的倾向。
“在丧尸刚出现的时候,有次丧尸差点用指甲划到我的眼睛,”向斯怕自己表述不清楚,还用手模仿了一下,吓得胡医生一身冷汗,赶忙制止。
于是向斯接着说,“那次我觉得很舒服,很刺激,好像又回到了离开深堂的那一天,我忍不住不断地去寻找那种感觉。”
胡医生点点头,表示理解,“像是吸毒了一样。”
向斯眼睛一亮,肯定道,“对,就是那个感觉。”
“但是那天就不一样,”向斯又接着说,“那天那个丧尸咬住我的时候,我刚开始是打算不反抗的,我以为我会重新感受到那种感觉,但是并没有。”
“那是,什么样的?”胡医生小心问。
“很难过,”向斯直白地说,“我知道难过是什么感觉,所以我知道当时我很难过,我觉得好像是有什么绊住我的脚步,死亡在令我恐惧。”
“这是正常的!”胡医生激动地说。
向斯不明显地笑了一下,淡淡道,“所以我最终还是反抗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死,于是我回来了。”
这个“所以”和“于是”的逻辑在哪里?
胡医生尝试理解,“那么在你和闻千旸感染的时候,对死亡是什么感觉呢?”
向斯回想了一下,“我知道闻哥要死了的时候,我感觉很难过,后来我也要死了,就不难过了。”
“那闻千旸要死了的时候,为什么你觉得难过呢?”
向斯垂下眼眸,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哈?
虽然知道不太可能,但是胡医生还是有一种闻千旸在骗小孩似的。
“咱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是喜欢闻千旸?”胡医生搓搓手,说。
又是这个问题。
“什么是喜欢呢?”
“喜欢就是,”胡医生抿了抿嘴,“嗯,这个问题有点复杂,我们可以专门找一天去讨论。”
向斯倒是不介意,不过这个话题倒是让他想起一件事情,“你觉得深堂对于我来说,是不要提起的事情吗?”
“哦?”胡医生挑了挑眉,“为什么这么问?”
向斯淡淡道,“闻哥说,这是很不开心的话题。”
“确实是的,”胡医生叹了口气,“就连我,一想起来就生气。”
“那我如果永不提起,以后就可以开心了吗?”向斯问。
“怎么说呢,”胡医生向后靠去,双肘撑在两侧沙发扶手上,“伤痛和苦痛,对于普通人而言,只要时间够久,就可以被埋没,什么儿时得不到的玩具啦,永不相见的初恋啦,被辞退的工作,买不起的房子,被相亲对象嘲笑,兄弟跟女朋友跑了之类的,只要过几年再回头看,基本上只剩下感慨或者尴尬了。”
“而稍微痛苦一点,离世的亲人,决裂的朋友,无法相守的爱情,过的时间再久一点,就会像是沉疴的疾病,你每次回头看,都会掉几滴眼泪,仿佛是对过去的哀悼。”
“而再可怕一点的,儿时的噩梦,被暴力的童年,原生家庭的侵害,或者其他类似的恐怖经历,就会像是长在肉里的倒刺,一碰就疼,一看就能切实体会当时的痛楚,像是纠缠着你的噩梦,毁掉你的下半生。”
向斯听着,皱了皱眉,“听起来怪吓人的。”
“是的,”胡医生坦言道,“但是这些都可以用心理治疗去缓解痛苦,或者就像你说的,永不提起——而你的情况,就比较难搞。”
向斯一愣,“为什么?”
他自认还不到所谓噩梦的程度,也不至于什么“一碰就疼”的凄苦,平常也没有以泪洗面,嚎啕大哭,至于吗?
“因为那是你生活的一部分。”胡医生眼神中不自觉带了点怜悯,“战争中长大的孩子,和平里的鞭炮也会让他恐惧,被热水烫伤的皮肤,温热只会肝胆俱裂,只有冰块才会觉得舒适——当一份苦难成为你生活,或者人生的一部分,你只能去接受它,不要排斥它,不要害怕它,因为抗拒自己与生俱来的东西,就是痛苦的根源。”
向斯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很困难地理解这些话。
“……我不,”安静了很久之后,向斯突然开口,眼神中多了几份坚定,“在离开深堂之前,我不觉得我拥有人生,但是现在我有了,既然有,我就可以把其中不好的东西剔除掉,发霉的苹果可以切掉坏的部分,任何东西都可以这样做,包括我自己。”
向斯语气生硬起来,甚至带了几分固执,“我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努力,我在学习一个人该如何快乐,该如何自由,该如何说话,就算当我开始这样做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因为末日而变得混乱,我也没有放弃。”
胡医生眼睛瞪大,似乎很震惊,他听见向斯继续说。
“我只是想知道正常人是如何过完一生的,”向斯淡淡说,“我希望我能知道一些,我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做到的,至于苦难,不需要接受,我也不会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