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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软烟阁说书·江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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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过宜州,那是个好山好水的地方,最令我痴迷的,是那临江的酒楼里包的饺子,薄皮大馅儿,胜过了各色佳肴。
包饺子的是钱庄江家的二少爷,叫江远。
我初见他的时候,他俨然是个厨子的模样,身着布衣,头缠粗布,有力的双手在灶前灶后地忙活,若不是他腰间挂着的江字玉佩,我倒是难得认出他来。
我给江老太爷说了三天的书,他拜托我,将他的二公子劝回去,不要再在外面丢人现眼。
我也好生奇怪,这富贵人家的公子是不是都脾气古怪,锦衣玉食的日子过不惯,倒是想扎进老百姓的人堆里,惹来一身的汗味。
几经打听方才知晓,江二公子前几天还在做着撑船的生意,现在在临江楼里做厨子。
江二公子那因为撑船晒黑的脸,却生出了一些坚毅来,目光投向我的时候,也是淡漠的。
“江二公子。”见他没有先开口的打算,我叫了一声,却很快被他翻炒的声音阻了回来。
我闻着这香味,不免慨叹,这二公子真是个妙人。
江远知道我是江老太爷派来的说客,却不知道我只是好他一口饺子。
我知道他厨子也定然做不了太久,却不知道他在青楼里还有个小相好。
我在这酒楼里住了这几天,鲜少打听到他的事,就这小相好,还是我无意中听到小二说了一句:漓儿姑娘好几天没来了啊!
这漓儿我是听说过的,青楼里最不受待见的美人,据说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我去青楼里装模作样的做恩客的时候,就听到莺莺燕燕的碎语,说她今天又是无人问津。
一个念头闪过,一出痴男怨女的好戏竟是被我赶上了。
我再次佯装挥金如土的多情公子,入了青楼,径直去了漓儿的房间。
漓儿果然是个清冷的模样,颇有点阿萝的味道,却不如阿萝娇艳,她也就眼睛生的好看,那恰到好处的胭脂,衬得像黑夜里的星辰。
见我呆愣,她也不言语,给我斟了酒,就坐回去梳妆。
我惊叹这姑娘的作态,竟能在此存活这么久,饶是我软烟阁店大欺客,也不至于冷淡到这般地步。
兴许江远就好这口呢?
我微微一哂:“漓儿姑娘可是江二公子的红颜知己?”
许是我过于直接,她柳眉一蹙,瞧了我一眼,点唇的动作却没停。“你找错人了。”
两个人的态度倒是像极了,也难怪看对了眼。
“姑娘可能误会了,我是外乡来的,前几日坐了江二公子的船,又吃到了二公子的饺子,颇为奇怪,想让姑娘解惑,我没有恶意。”我拿着折扇随意地扇了扇,捻了几颗花生丢进了嘴里,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借以打消她的戒心。
我笑得累了,她妆扮好了,也没再防着我,与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说了江二公子的荒唐事来。
他中过举人,懂得谈诗论画,还会做生意。
但是这个本应才名远播的公子哥却因为想出家差点把江老太爷气死。
大公子也是个能文能武的,却偏偏不爱做生意,一心扑在了仕途上,这偌大的家业往江远身上一丢就去了京城。
江远会做不愿做,江老太爷也没办法,答应他只要不出家,顺带管管钱庄,其他事情也随了他。
他是个闲不住的,去山上担过柴,去江里钓过鱼,去集市里卖过糖人,如今也是“行行出状元”。
“那姑娘和二公子是怎么认识的呢?”我饶有兴致地听着,却看她迟迟不提自己,有些急了。
她淡淡地笑了,自饮了酒,单手撑腮,竟是有些可爱地看着我道:“恰巧,我也想出家。”
我讶异地盯了这个风尘女子半晌,不免同情起她的恩客来。
“我做不了翩翩才女,迎不了四方来客,模样称不上多标致,更不用说这玲珑不来的口才,倒是出家最为合适我,可惜我出不去。”
我听着这番论调,不由得好笑:“我倒是觉得你这几句话说的,挺玲珑的。”
她一愣,旋即点头:“大抵是我这心思太久了,也没与旁人说道。也或许是江二公子时不时地给我讲佛理,我似是有所感悟。”
“这几日,你怎没去找他,他也没来找你?”我疑惑道。
“因为我前些日子告诉他,我有点不想出家了。”她说完便进了内室,也不知是想掩盖眼底地落寞还是别的什么,没再往下说了。
这不解风情的江二公子怕是不小心搅乱了一江春水,却想将这心思掩回去,也不再方便了吧,不然,定早已为这姑娘赎身了。
“你若是想远离这迎来送往的日子,我倒是可以帮你。”我隐约透过纱帐看着她的身影,见她闻言微微顿了顿手。
“不了,公子好意我心领了。”
见她拒绝,我也没有再提,与她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开。
临走时,她唤住了我,问我姓名,我没告诉她,因为我还没有编好自己的名字,一时间也不知道留个什么名字能体现我昙花一现的优雅。
她很知趣,只说了一句:“你若是见到江二公子,帮我说声‘对不起’。”
我点头,便出了青楼。
出来时被跟着我的青衣公子拉进了拐角的巷子。
“这种地方你进去做什么?”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看个出家人。”
他定是没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我也没打算跟他细说,只觉得漓儿姑娘这句对不起让我挺难过的,她必定是因为跟江远表了心意,让江远缺了个志同道合的知己,而深感愧疚。
我再次回到临江楼,伙计告诉我,江远已经离开了,至于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
我估摸着他做完了菜,该要去种菜了,再不然,就是去算卦说书,说不定之后和我是同行。
几日后我在山里找到了他,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人借居的茅屋,我不信他能在几天内给自己搭了个这么古朴的居所。
我毫不顾忌地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劈柴。
“江二公子。”我如初地叫了一声。
江远依旧不搭理我,还是自顾自地劈柴,劈里啪啦的,很是熟练。
我努了努嘴,觉得他对出家这个事情也就只能想想罢了,我见过好几个出家人,都不像他这样不爱搭理人。
等了半个时辰,他劈完了柴,我也在门口的树桩上坐得昏昏欲睡,他终于走了出来,给我一个陶碗,里面是清甜的水。
我客气地接过,喝了一口,觉得他真是善解人意。
仔细打量,他模样生的不俗,除了冷漠了些,也确实能隐约看出才子的气质。
“你找我做什么?”他问,一边擦着额头的汗。
我转了转眼珠,想起了漓儿的交代,说:“漓儿姑娘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
他目光闪过一丝深邃,旋即又暗了下去。
“她还好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就随意地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一开始遇到她的时候不给她赎身?”我问出了我的疑惑。
若是那时赎身了,她直接去了尼姑庵,也不至于现在又对世俗有了眷恋。
江远一愣,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我:“她的卖身契是死契,所以除了让里面的人善待她,别无他法。”
说到底,他只是不想被牵绊吧。
他是个生意人,怎能不知这行里的规矩,只要银钱够多,卖身契不过也只是破纸一张。
我没有说开,毕竟我也没有底气,漓儿终归是个动了情的姑娘。
“那说说你吧,你怎么就不肯做个一般的公子。”
“因为我不想枉走人间这一遭啊。”
他说的认真,抬头看向了面前的群山,我顺着他望过去,忽然仿佛很懂他,懂他的浓眉里的远山,懂他眼里的流江。
这世上人千千万万,他试了千万种活法,人间不抛却,山间得闲人。
该是他名字起得好,和尚味占了个十足十。
谈天说地了半天,越来越觉得做个山里闲人真是妙不可言,浑然忘记江老太爷的嘱托,险些拉着他一起皈依我佛。
可是茅屋外来了个不速之客,生生得将我带走,我也淡了参佛的心。
离开宜州前我又去拜访了江远,和他以朋友相称,他好像也很中意我这个莫名出现的公子,还送了一筐青菜给我,我推辞了,好生客套了一番。
我把他的故事写进了我随身的册子里,字字句句都是欣赏之意,回去说给了我的姑娘们听,她们都很好奇他的模样,因为我对于他相貌的描述实在太少,她们也难以想见,缠着我画一幅,我挥毫大作,却让她们断了念想。
阁主画艺不精,倒是糟蹋了江二公子好容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