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狗的初夏》草帽橘子

5、第一步

　　男生是否真的都是视觉动物。
　　李初夏觉得林也这个人真的非常捉摸不透，明明之前毫不犹豫地说出不愿意跟潘言交朋友了，但是这天的某节课后，他居然命令李初夏不许跟着，然后自己单独去找了潘言。
　　当他和潘言一起走在学校的走廊上时，这一层楼的学生都沸腾了。
　　林也的脸上倒是一如既往，毫无表情。潘言却一改以往自信阳光的姿态，走在林也身旁时居然多了几分娇羞。

　　侨光的教学楼背后有一个生物基地，里面有一座小凉亭，平时基本上没什么人。
　　林也把潘言带到了那个小凉亭里。
　　“找我有什么事吗？”潘言笑着问。
　　“之前总是迟到，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这个啊，早就过去了，你别太在意。再说你最近不是都来得挺早的嘛。”
　　这是林也第一次除了李初夏以外，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一个女生，他第一次认真地看清了潘言的长相，他发现潘言在笑的时候，有两个可爱的梨涡。
　　“你……你有……你有微信吗？”
　　潘言显然没有料到林也会跟她要微信，而且还要得这么生硬和直接。她白皙的皮肤上抹上了两朵红晕。
　　“有啊。我们有班级群的，开学时班主任创的，我知道你也在里面，但是你从没有发过言。其实……一开始我就有加过你，但是你一直没有通过我的请求。”潘言说着说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少女情怀，就是天上的星星，数不清，道不明，还藏不起来。

　　林也不自然地眼神躲闪了一下。微信对他来说只是个摆设，基本上没有打开过，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有班级群的事，更不知道潘言有加过他。早知道的话，他也不会这么大费周章把她带到这来了，他觉得有点懊悔。
　　“哦？是吗……我平时不怎么看手机，不好意思。”
　　“没事，我就猜到是这样。”听到他如此诚恳的道歉，潘言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甚是可爱，她仰起脸来，冲着林也非常甜地笑了一下，又露出了那两个小梨涡。
　　“其实……不是我想加你微信。是……是我有一个远方亲戚，跟我们差不多大，额……女的，对，是个女生，她……她有自闭症，一直不跟外界接触，最近开始玩微信了，家里的长辈就说她现实生活中不愿与人接触就算了，那就一步一步来，先试试看交个网友。我觉得你这么阳光，她应该会挺喜欢你的。你……可以跟她交个朋友吗？”
　　林也说完这一段话后，背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单独找人出来谈话，还撒这么个谎，真是太难为他了。天知道他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这个谎话又编了多久。全部的全部，只为了一个人。或者说，为了一只鬼。

　　可是潘言听完之后怔住了。

　　如果说刚刚空气中都是冒着香甜气味的粉红泡泡，那这一刻这些泡泡都全部破碎，化成冰冷的水滴，一滴一滴地滴进潘言的心里。
　　林也见对方许久都未有回应,突然一阵羞耻感和内疚感涌上心头，果然自己的谎话编得太烂了，他转头就想走，“对不起，让你为难了。”,
　　“不会！”这时潘言终于开口，喊住了他。
　　林也停住了准备要走的脚步。
　　“我不觉得为难，不会为难。只是……只是你能不能先通过我的好友请求。”

　　男生在感情方面确实发育迟钝，潘言这么执着要加林也的微信，如果李初夏在，她肯定知道潘言什么心思，可是林也完全理解不了。
　　加微信多大点儿事呢。一瞬间他觉得很奇怪，一直自信开朗的潘言在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为什么好像花了很大的勇气。

　　从小凉亭回来之后，他们一踏进班门，全班同学都在阴阳怪气地起哄，任课老师生气地敲着讲台，“看看你们，还有没有一群高三生的样子，再不收收心，我看谁也别想考大学了，不是我吓唬你们，事实就是这么残酷！”

　　如果是以往，潘言在这个时候一定会站起来帮老师说话，维护班级秩序。可是这一次，她居然只是沉默地拿出课本，连头都没抬一下。这让她和林也之间的八卦，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你对人家姑娘都做什么啦？她怎么看起来不太对劲啊。”李初夏照例坐在林也的旁边，疑惑地看着潘言的背影问。
　　林也还未作答，坐在他前面那个曾经被他怼过一次的男生又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林也一眼。只是林也低着头，根本没有发现。
　　李初夏看得一清二楚，明明她才是鬼，但却被这杀气腾腾的眼神吓了一个激灵。
　　这个男生叫张尘涧，是之前学校篮球队的队长，长得高大挺拔，小麦色的皮肤，深邃的五官，跟林也身上那种清新的少年气不一样，他像一头凶猛的小狮子，总是散发出一股特别狂野的气息，像个危险的坏小孩，可是事实上潘言是全班第一名，他是第二名。

　　林也的自行车一般都停在篮球场附近的停车棚里。放学的时候，他路过篮球场准备去取车，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篮球朝他飞过来，还好他反应快，一把抓住了篮球，不然肯定要鼻青脸肿了。
　　身后的李初夏被吓得“啊！”地尖叫了一声。
　　当然，除了她自己和林也，谁也听不见。

　　她慌乱地观望了一下四周，居然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夕阳里，逆着光，看不清长相。
　　是张尘涧。
　　李初夏坐在他后面这么长时间，这个身材，化成灰她都认得。

　　张尘涧站在原地，语气非常拽地说，“把球扔过来。”
　　“谁？”林也托着篮球，朝着远方问。
　　“是张尘涧，你的前桌。”身后的李初夏细声提醒了一句。
　　“哦？原来他叫张尘涧啊。”林也先是自言自语了一句，突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你为什么会知道？”带着满脸的疑惑。
　　李初夏简直想扶额，这哥们儿，会不会全班只记得潘言，还是因为潘言主动跟他说话，对着他自我介绍了。
　　“不单是他，你的全班同学，你的所有老师，我！都！记！得！”
　　“哦。”林也面无表情。

　　这时，张尘涧已经朝着林也这边走过来了。他盯着林也，一字一句地说，“把，球，扔，过，来。”语气很平缓，但是铿锵有力，眼神里都是杀气。
　　李初夏不明白为什么张尘涧总是用不友好的眼神看着林也，难道就因为上次林也怼了他一次吗？那也太小气了吧。
　　林也没有把球直接扔给张尘涧，而是朝着篮筐的方向，轻轻一跃，进了一个漂亮的三分球。
　　他那轻轻一跳，像一条小鱼儿跳进了池塘里，在李初夏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果然是会打篮球的。
　　“走吧。”他拍了拍手，然后走进车棚，推着自行车准备要走。
　　“站住。”张尘涧冲了上来，拦住了他们。“你今天找潘言干嘛了？”
　　哦，李初夏一瞬间就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找她干嘛跟你有关吗？需要经过你同意？”
　　林也坐在自行车上，双手握着把手，非常慵懒地抬起了眼眸。
　　“我劝你离她远点！”
　　张尘涧是咬着牙根说出这句话的，显得特别狰狞又中二。
　　李初夏觉得很滑稽，一下子没忍住捂着嘴偷笑了起来。

　　“你们在干吗呢？”正好也来停车棚取车的潘言看到了这一幕，朝着他们喊了一句。
　　张尘涧显得有点慌张，略微退后了两步，目光躲闪着说：“没……没什么，我约林也打球呢。”
　　说完还颇具挑衅意味地对着林也挑了一下眉。
　　“林也，原来你会打篮球吗？好像还从来没见你打过球呢。”潘言又恢复了平时那种自信阳光的状态，笑得特别明朗，两个可爱的小梨涡里盛满了夕阳。
　　“可不是嘛，他简直是真人不露相，刚刚随便一抛就是一个标准的三分球呢。”
　　张尘涧阴阳怪气的腔调让李初夏非常想揍他。
　　林也倒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他根本没理张尘涧，居然看着潘言说：“顺路吗？一起回去？”

　　他今天是怎么了？
　　是中秋节那天李初夏对着月亮偷偷许的愿望被张古佬听见了吗？林也居然主动邀请人一起回家？
　　“好啊。你等我，我去把车推过来。”
　　潘言说完就一蹦一跳地去推车了，马尾辫在脑后有节奏地左右摇晃，似乎在诉说着她的快乐。
　　张尘涧脸都快绿了，“你......！”
　　他刚想要说点什么，潘言就推着车来到了林也身边，笑着说：“走吧。”然后又看了看张尘涧，说了一句，“拜拜。早点回家。”
　　林也嘴角往上弯了一个弧度，盯着张尘涧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跟着重复了一句，“拜拜。”

　　眼看林也就要走了，李初夏赶紧跳上了车。

　　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潘言这次还是骑在了林也的左手边，李初夏一抬头就能看到她的位置。
　　上次是早上，这次是傍晚。
　　比起朝阳，夕阳多了几分暧昧。
　　李初夏看到，潘言的瞳孔因为夕阳的照射变成了琥珀色，晶莹透亮。

　　“你平时放学都是直接回家的吗？”
　　“嗯。”
　　“原来你会打球啊，我一直都不知道呢，高三压力大，其实你有空可以跟张尘涧他们一样，放学的时候去打打球释放下压力的。”
　　“我没压力。”
　　潘言在尽力找话题，可是林也像个没有感情的问答机器，他们之间的对话就一直是这样一问一答。
　　李初夏在一旁看得特别不爽。
　　她轻轻地拍了拍林也的背，“你约人家一起回家的，你这态度也太没礼貌了吧。”
　　林也没有出声。
　　“你好歹也问她几个问题啊，不要搞得对人家一点兴趣都没有一样啊。”
　　林也很想回嘴，本来就是没有兴趣。可是他没办法张口，潘言会以为他发神经的。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你也问她，平时放学都做些什么。”
　　林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几秒钟过去后，他才缓缓开口，“你平时放学都做些什么？”
　　潘言好像没料到林也会问她问题，显得有点慌张又开心的样子。
　　“啊？我吗？嗯……在上高三之前都会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去学校附近的甜品店吃甜品，偶尔还会去小书馆之类的地方看书，或者一起约好了去某个同学家做作业。也没什么特别的。现在上了高三，课业比较重，大家也都比较紧张，放学都是各回各家，争分夺秒的读书了。”
　　“哦。”
　　林也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李初夏看着潘言滔滔不绝的样子，心里不由地有几丝羡慕，那种羡慕，别人是体会不到的。她发现，潘言在说话时都是目视前方，眼带笑意，可是一说完就会偷偷地看林也一眼，她在期待着林也的回应，也在不安自己说的话是否太过无聊，引不起对方的兴趣。
　　再自信的人，在喜欢的人面前，都会卑微起来。
　　“你再问她，有想过未来什么打算吗？”
　　“你未来有什么打算？”
　　林也好像已经适应了，这一次倒是问得很爽快。
　　只是潘言没想过林也会用毫无温度的语气问出这种略显深沉的问题。
　　李初夏本来满怀期待地看着潘言，期待着她自信满满地畅谈自己的人生理想的，没想到看到的却是她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收起了她标志性的笑容，轻咬了一下下嘴唇，没有直接回答林也的问题。
　　见潘言迟迟没有回答，林也终于转了一下头，看了潘言一眼。他本想说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的，可是还未等他开口，潘言问了他一句，“那你呢？”
　　“我没有未来。”
　　谁都没想到一个刚满18岁的少年会说出这样的答案。
　　潘言错愕地看了林也一眼，微张着嘴巴，似乎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口。
　　李初夏狠狠地拍了一下林也的背，“你乱说什么呢？”

　　这时，他们刚好骑到了一个红绿灯的分岔路口，过了这个红绿灯，潘言和林也就不顺路了。等红灯时，潘言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像极了白天时他们去完小凉亭回来教室时那样。

　　在林也面前的潘言，和在大家面前的潘言，完全不一样。

　　李初夏很明白这种角色的转变，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有点失望，她以为潘言这种女生，
　　无论何时都是阳光自信的，不可能会有脆弱的一面的。

　　“我不觉得你会没有未来。我希望你的未来充满阳光，一切顺遂。”
　　绿灯亮了，潘言抬起了脸，给了林也一个大大的笑脸。然后骑着自行车往另一个路口走了。“谢谢你邀请我一起回家，明天见。”

　　她希望他未来充满阳光，一切顺遂。

　　她捧着她满腹的少女心意，给了他最简单又最真诚的祝福。

　　林也看着潘言离去的背影，没有任何回应。他刚想骑车走人的时候，李初夏跳下了车，气鼓鼓地看着他。

　　“怎么了？”
　　“不要你载了，我自己走回去。”
　　“你认识路吗？”
　　“都这么多天了，我是猪也该认得了，你走吧，我现在不想跟你回去。”

　　李初夏绕过林也的车独自往前走。

　　“我又做错什么了吗？你想问的我都问了啊。”

　　林也骑着车追了上来。

　　“我想问的都问了，那你呢？你为什么总是拒人以千里之外？你邀请别人一起走的，可是你这一路上的态度是什么意思？女孩子没你想的那么粗神经，你的语气，神态都可能会伤害到别人，你考虑过没有？我是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才几岁啊，你的人生才刚刚要开始，你还有这么多机会，这么多种可能性，你为什么就不会好好珍惜，什么你没有未来？在一个鬼面前说这种话，你是什么意思？”
　　李初夏瞪着林也的眼睛，他的瞳孔倒映着所有景色，但就是没有她。

　　林也怔住了，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不知道原来刚刚短短的一段路，他同时伤害了两个女孩子。

　　“对不起。”
　　他没有丝毫的躲避，就这么看着李初夏。
　　路过的行人被他突然的“对不起”吓了一跳。
　　此刻的他，就算被当成神经病也不在乎，“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会伤害到你们。”
　　李初夏突然觉得心生委屈。她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好好地活着，可以无忧无虑地做梦，睁眼就能看见今天的太阳。她比谁都珍惜生命。可是林也呢？在她这个死人面前，浪费光阴，浪费生命，他的那句“没有未来”，狠狠地在李初夏本来就不健康的心脏上又补了一刀。

　　到底是谁没有未来？

　　她眼眶湿润，委屈得要哭出来了。可是她不想让林也看见，所以赶忙把脸转过去，轻声说了句，“我想自己走走，你先回去吧。”然后就失魂落魄地自己一个人呆呆地往前走。
　　林也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跟在她后面，看着她单薄瘦弱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在前面的李初夏突然停住了脚步。
　　“我想投胎。”

　　林也看着眼前这个停住的背影，脑海里浮现了一句不知在哪看到过的诗句，“落日余晖映彩霞，绵绵心事向天涯。”

　　他答应过李初夏会帮她的，可是这一刻，他想当个不守信用的人。

　　“我想投胎。我不想做鬼了。”李初夏转了过来，脸上挂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还未来得及散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在告诫她，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林也用力地握着自行车手把，心里五味杂陈，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只好推着自行车来到她身边，温柔地说了一句，“回家吧。”
　　然后坐上了车，默默等着她坐上后座，带她回家，像初遇那天一样。
　　可是李初夏并没有上林也的车，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不是故意要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林也轻叹一口气说道。“我爸跟我妈的关系……不太正当……”
　　他说得特别平静，就像那天去李初夏家，李初夏跟他讲自己的身世时一样。
　　李初夏诧异地瞪大了双眼，她以为林也是因为父母离婚，然后妈妈又忙于赚钱无暇顾及他，才导致他们母子关系冷淡的。
　　“我爸是一个在美国定居的美籍华人，他有一个美国人老婆，生了两个孩子，都比我大两三岁吧。他在美国有一家大型企业，还蛮有名的。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来国内谈生意，认识了当时还在国内一家美企工作的我妈，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刚开始我妈并不知道我爸是有家室的人，可是后来知道了，她也没有选择离开。我爸为了补偿她，自己出钱给她开了家公司。”

　　说到这，林也低头无奈地笑了一下。

　　“我挺恨他们的。我恨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上受尽了别人的闲言碎语，抬不起头做人。我恨她这么不要脸去破坏别人的家庭，甚至连尊严都不要了。我恨他不负责任玩弄了两个女人的感情。我爸一年才回国一次，我见他的次数十只手指都数得过来，他跟我根本没有任何的感情。每次我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我就觉得泛起一阵恶心，一想到我还是他们两个的孩子，我又更加讨厌自己。我不知道我妈的脑子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我不懂她是爱钱还是真的爱我爸。这么多年了甘愿忍受别人的冷嘲热讽和闲言碎语都不愿意结束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不是我拒人以千里之外，是我根本不敢跟人接触，我怕别人知道我的父母，我的家庭。我所说的没有未来，是因为我的父母实在无法让我挺胸抬头做人。”

　　一瞬间，李初夏仿佛看到了潮水涌上了年代已久的堤岸，她和林也站在礁石上，迷茫地看着四周潮起潮落，不知何去何从。

　　两人都沉默了。

　　良久之后，林也先开了口。

　　“投胎的事，我会帮你的。”
　　即使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可还是说了出来。
　　“只是……只是能不能再等等。”
　　再等一会儿吧，至少让他在这找不到生活意义的生命里，为她做点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