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三》叉叉0707

65、第 65 章

　　#65

　　你在十八岁时是否想过三十岁的自己会是怎样？
　　功成名就？富可敌国？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但当你真切地走到了人生第三十个年头的门口——
　　这道门槛，意味着你要与一切幻想真正挥手告别，接受人生所有的真相与责任。
　　而此时，你点检自己所有。
　　尚未获得的，与全然失去的；
　　不可再来的，与永不抵达的……
　　积沙成山，然后散落于时间。

　　漆黑的天台上，伫立着形单影只的落寞与绝望。
　　远处是北京繁华的CBD，川流不息的汽车和灯火通明的大厦亘古不变，如同他十八岁初次来到这座城市时一样，繁华而清冷，耀眼而冰凉。
　　他直接对着酒瓶喝了一口酒，昂贵的红色液体因为存放过久氧化过度，已经又酸又苦。
　　他轻轻的哼着“祝你生日快乐”，点燃了手中的打火机。古旧的Zippo上一点小小的火蔟映亮了他的脸，依然年轻但是沧桑，依然俊朗但是已经失去了光芒。

　　他点燃了一纸文件，燃烧的纸张飘进铁桶中更多的文件中，火光渐亮。
　　欲望像一堆火，放大了他的影子，而火熄灭以后，在巨大的城市里，他必须认清自己只是生活的一个小角色。
　　如果一切都能从十八岁那一年重来，或许他的选择会截然不同。
　　他扔掉酒瓶，蹒跚着挪动到天台边缘。那小半瓶他曾经总也舍不得喝的佳酿，在地上滚了几滚，暗红的绝望随着酒精味染了一地。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他从楼顶一跃而下——
　　在下坠的一瞬间，这个刚刚渡过三十岁第一秒的男人，看到自己的前二十九年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飞过。
　　他闭上了眼睛。

　　在下坠的一瞬间，这个刚刚渡过三十岁第一秒，叫做迟奔的男人，看到自己的前二十九年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飞过。
　　他经历过极度的贫穷也经历过一夜暴富，他曾经有过真切的少年理想最终淹没在世俗的滚滚欲望，他热烈投入的事业是一场骗局，他深爱的女人背弃了他，深爱他的家人他未能挽救，曾经最好的两个朋友都和他反目成仇，欲望像一堆火，放大了他的影子，而火熄灭以后，在巨大的城市里，他必须认清自己只是生活的一个小角色。
　　如果一切都能从十八岁那一年重来，或许他的选择会截然不同。
　　失重的感觉像是在飞，风太大，在命运的地面砸向他之前，迟奔只能闭上双眼。

　　那个属于“阿达西”的包裹里，是迟奔的新公寓钥匙。
　　顺着钥匙牌上写的地址，李小波和许知行赶到迟奔的豪宅时已是半夜，打开门是一片空空如也的奢华，缺少生活痕迹的精装公寓虽然豪华，但看起来只像是一个样板间，丝毫没有生气，就像华而不实的晚礼服，只适合盛装出席的舞会，不适合一日三餐的起居。
　　客厅中央的茶几上，散落着一个移动硬盘，和一张外国银行卡及银行U盾，还有一瓶已经见底的秃黄油，下面压着一封信：
　　小波、知行，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时间永远停留在2006年我们初识的那个夏天。
　　在我从前的世界里，没有见过真的学霸，也没有见过活的文艺青年，只有充满了家庭暴力的老赌棍父亲，和从来逆来顺受的哀怨母亲。我没有朋友，终日与游戏为伍，待到稍微懂事点想要好好读书时，又因为家庭困难而饱受节衣缩食的痛苦，但你们就像是照进我灰暗世界的一束光，温暖了我整个大学时代。
　　我羡慕知行你的聪明和潇潇洒洒，也羡慕小波你的才华和云淡风轻，和你们相比我似乎没什么优点，但是你们从来没有看不起我，反而一直在帮我。
　　我还记得刚上大学那会儿我没钱吃饭的时候，我们还没有特别熟，你们都装作帮人带饭不小心多打了一份，不经意间给我一份，你们都用了一样的烂借口，我吃得眼泪流了一地。
　　可能是自卑和虚荣作祟，于是后来在赚钱这件事上我能超越你们了我简直是太膨胀了，沾沾自喜，终于越陷越深，再无回头的可能。
　　其实后来我有托人找过我父亲，据说找到他时，他的手已经被剁了一只，但是仍然在牌桌上赌，渴望翻盘在此一举。我想我和我父亲一样，都是赌徒心态，明明知道贷易贷是个深坑，仍然渴望着赌到翻盘的一把再下牌桌，可是我现在下不了桌了，我的腿已经被史东阳铐在了赌桌上。
　　贷易贷完蛋了，史东阳的秘密前妻已经躲到了国外，应该已经帮助他转移了不少平台资产，移动硬盘里有我搜集的一些内部资料和证据，请交给朱宇，再帮我对朱晨说一句对不起。
　　我在金钱和欲望中迷失过自我，等我醒悟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账户里是我目前的全部资金，除了前些年的全部积蓄和投资所得之外，其余的钱都是从贷易贷或相关渠道得到的，不足以赎清我的罪过，仅作为增加对万千受害者微不足道的一些弥补。
　　密码在信的背后，如果可以的话，请照顾好我妈妈。
　　请原谅我，来生再做兄弟。
　　迟奔

　　一阵风从没关紧的通往露台的门吹来，李小波打了个寒颤，几张照片从门背后跌落下来，许知行跑过去用颤抖的手捡起，是他们大学时排演话剧的照片。有剧照，也有后台照，大部分都是他们三个人的合照，还有一张他和张静怡在台下的照片。
　　有一张迟奔单人的剧照，他演《孽子》里的阿青，昏暗的舞台上一束顶光打下来，看不清阿青的脸，只有一个高大懦弱的男人，或者说少年，在怯生生的说出一些回忆。
　　李小波已是热泪盈眶，他不知道这个刚刚踏入三十岁的男人在决定赴死之前经历了什么样的心理活动，他把他的大学时代贴在了门上，隔开了他的生与死。穿过这道门，是否如再穿越回了他们当年的美好岁月，一切肮脏，一切欲望，一切黑暗，都与之无关。
　　穿过遗落着酒瓶和燃烧灰烬的露台，李小波似乎都能看到迟奔的影子带着他的繁华如梦一跃而下的情景，他不敢往下看。
　　“小波，快叫救护车！”许知行抹了一把眼泪大喊道。

　　警察和救护车几乎是前后脚赶到，迟奔跳下去的下面三层也有一个高层露台，业主是园艺爱好者，搞了不少花花草草还搭建了凉亭，支棱出去一片牵丝打网的藤蔓植物和树枝正巧把迟奔挡了下来，一根竹篱笆把他的大腿刺了个对穿，好巧不巧的避开了大动脉，正巧就把他斜挂在了露台的边缘。
　　大难不死，也是重伤。大学时代救了迟奔一次的李小波和许知行，如今又救了他一次。
　　经过一夜的抢救和两天的昏迷，迟奔在中午醒了过来。
　　映入迟奔眼帘的，是穿着制服的警察。但是迟奔一言不发，不得已，准许了李小波和许知行来探望迟奔。
　　十二年前他们三人从天南海北齐聚到首都财经大学，形成铁三角的关系。后来数年三人都互相扶持又相互因为利益、情感而分裂，最终以这样的形式再聚，让李小波和许知行都感慨万千，回忆起三人在首都财经大学的首次相遇，仿佛宛在昨日。
　　迟奔断了几根肋骨，手臂和脚都打着石膏，他艰难的抬起头，李小波赶紧帮他脖子下面塞了个枕头，“迟奔，你得把你知道的都告诉警察，硬盘和钱我都交上去了，你好好配合对你后面有利。”
　　迟奔看到两位昔日好友，眼眶不禁湿润了，“我……我妈妈……”
　　“你放心，阿姨的后续费用我和小波都帮你想办法了，我们一定会照顾好你妈妈。”迟奔母亲的费用之前史东阳早就缴纳了一大笔预存款，后续不够的部分许知行和李小波商量决定帮助迟奔母亲共同承担。
　　“谢，谢谢……”迟奔虚弱的说，“那……王彩龙呢？”
　　“大部分高管都被带去警局协助调查了，彩龙……目前还没有找到人。”
　　“想办法带个话儿给他，就说让他不用担心，让他尽快配合，他应该不会有事……”
　　“你是把涉及彩龙的资料都处理了吧？”许知行想到了露台上烧掉的资料。
　　迟奔没有说话，许知行叹了一口气，转头问：“警察同志，可以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
　　屋内的警察请示了领导，留下一句“十分钟”便退了出去。
　　“迟奔，现在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我已经找了邱爽帮你一起处理，据说史东阳现在一股脑儿都把大的责任往你身上推，这人很狡诈，在好多重要文件的流程上他故意把自己都摘出去了，而且，张静怡也……“
　　“知行！”李小波打断许知行。
　　“静怡怎么了？”迟奔担心的问。
　　“静怡没事，她那个层面顶多配合下调查，不会有事。”李小波解释道，迟奔紧张的脸色这才松弛下来。
　　“小波，你别拦着我了，我觉得迟奔有必要知道。”许知行还是决定继续说，“邱爽告诉我，静怡那边应该也是说了一些不利于你的证词，损人不利己添油加醋的也有……”
　　“没关系，我罪有应得。”迟奔苦笑了一下，“是我对不起静怡，后来再遇到她，她对我就像对一个普通陌生人一样，不远不近，客客气气，我反而很失落很难过，现在……她应该是恨我的吧，如果恨我能让她感到好受一些，我反而安心不少。”
　　“她是应该恨你。”许知行顿了顿，“你知道静怡当时怀孕了吗？”
　　迟奔瞪大眼睛，许知行叹了口气，“你果然是不知道的，你逃婚的事让静怡过于激动，就流产了，而后落下一些病根儿，她结婚后因为一直要不上孩子，和婆家矛盾渐深，后来也离婚了……因为静怡不肯见我们，我去求了王玉婷好久，才知道这些。”
　　迟奔从震惊转为错愕，又转为悲伤，他拼命忍住眼泪，脑子里当时和张静怡所有的争吵和矛盾都找到了答案，一个不小心孕育了新生命的女人，她当时一切的逃避和任性，不过是出于想安定下来的母性罢了。而迟奔，这个给不了她安全感的男人居然毫无察觉，愧疚、自责、后悔、痛苦，这些复杂的情绪统统涌了上来。他不知道张静怡后来是抱着怎样一颗坚硬的心自己南下闯荡的，她本就聪明，只是之前花在爱人身上的心思已无处安放，全部都转化成为了她工作上的动力，她学会了当地方言，她学会了努力工作，她学会了不再爱任何人。
　　“后来王玉婷帮忙，我们和邱爽去见了静怡，本来想做做工作……不过还需要点时间，所以现在你真的只能自救。”
　　“她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自己……”迟奔自言自语道。
　　“可是我们原谅你了，迟奔。”李小波说。
　　迟奔终于泪如雨下。
　　许知行一边给迟奔递纸巾，一边说：“原谅你了，王八蛋！快别哭了。”他自己其实也红了眼眶，“你也别激动，明天邱爽会过来，她会以辩护律师的身份帮你。”
　　“不，我很平静，我真的很平静，从露台上往下跳的时候我就知道，是我一直都在等的这一天……”
　　“别讲这些没用的了，一会儿警察进来你好好配合。”许知行说。
　　“知行，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吗？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从未安眠过，每天睡觉心里总觉得有一块大石头压着，现在的我，特别踏实！”
　　“迟奔，我不劝你任何事，但是至少，请不要死在你妈妈前面。”李小波说。
　　迟奔点点头，外面的警察在催促李小波和许知行离开了，迟奔支起身体，三个人含泪轻轻拥抱了一下，少年时代就结下的友情，永远可以冰释前嫌。
　　迟奔在心里想，我愿接受所有的安排，所有命运的安排，愿赎自己所有的罪，愿放下自己所有的怨，我会好好活着，不管是活得长于自己的母亲，还是短于自己的母亲，我会珍惜每一天。
　　现在的迟奔，感觉到无比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