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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   #60

      车上一路无言,母亲的腹水比前两天更加严重,她不停变换着姿势让自己能稍微轻松一些,迟奔坐在母亲旁边徒劳的帮助母亲按摩着腰部,朱强从副驾递了一个靠枕过来,迟奔把它塞入到母亲背后,然而轻松只得两秒,母亲哀怨的叹了一口气,迟奔使劲的眨了眨眼睛,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
      舅舅没坐过奔驰的七座商务车,有点兴奋的左摸摸右摸摸,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踏入协和的单人病房也没有停止。
      “哎呀这怕是处级以上干部才能享受的待遇啊……”舅舅一边看单人病房还有小客厅与家属床一边感叹。
      迟奔沉默的看着医护人员推着各种机器给母亲检查身体,他手里握着母亲的CT片袋子,已经确认了是原发性肝癌,但是已经扩散到了整个腹网膜,家乡的医生都说熬不过半年。
      “家属签字,先抽一下腹水,腹水太多没办法做进一步检查。”护士递过来一个签字板,迟奔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可能出现的各种可怕后果,机械的签了字。
      朱强坐在病床旁边的沙发上,想抽烟又想起这里是医院,他摸了摸口袋里烟,又塞了回去。朱强舔舔嘴,说:“今天晚点史总会派人来拿证件和帮忙填资料,美国签证帮你妈妈很快就申请好,现在北京过度一下,后面直接从协和转到美国斯隆凯特林癌症中心。”
      迟奔皱了皱眉,没言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要是你就硬撑下来,没有什么比自己老娘要紧……哎哟我看不了这个。”
      朱强连忙从沙发上做起走到小客厅去,几个操作的护士已经把病床上的帘子拉了过去,病人的衣服被掀起来露出肚皮,在B超的引导下,一个肉眼可见针头粗得中间的空洞都可以套娃娃的冰凉钢针刺入了消毒后的皮肤表面。
      母亲吃痛的叫了一声,迟奔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脚边一个塑料空盆里,黄黄红红的半透明液体顺着胶皮管子一泻而下,母亲的惨叫间或发出,迟奔的手已经被抓得通红。迟奔想象不到到底有多痛,只看到本来已经虚弱得连说话都很小声的母亲随着针头的移动叫得比一个青壮年的汉子都要嘹亮。迟奔一边安慰着母亲一边徒劳的抚摸母亲的额头,母亲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的脸让迟奔本来已经干涸的泪腺再度决堤。
      腹水抽完一个段落,母亲的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小了一圈,两个护士动作熟练的一边帮迟奔的母亲绑好腹带,一边口头叮嘱着一些注意事项。
      “怎么不抽完?”
      “抽一部分不影响检查就可以了,抽太多病人受不了,而且抽了还会长的,只是时间问题。”
      “能不能用药物控制一下?”
      “一切要等检查结果出来。”
      朱强叫了人拿着卡带着迟奔舅舅一起去办相关手续了,他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坐在小客厅用一次性纸杯泡了一杯袋装茶。看到从病房走出来的迟奔眼上还挂着泪,朱强别过头去。
      “喝茶吗?”
      迟奔摇摇头,自己拿杯子接了一杯热水。一个气泡从杯底升腾起来,破了。
      “朱总,今天谢谢你了。”
      “谢我干什么,谢你自己有本事,史总看得上你,你的辞职报告他没批。”
      迟奔有点尴尬,自打他从朱强那里辞职走了去了贷易贷后,张川渝和Chris都没少嘲讽朱强步了当跳板的后尘。但是朱强倒是看得开,不但当了跳板,还来贷易贷当了迟奔的平级,搞不好还可能当迟奔的下级。
      “等忙完了史总让你快回公司,有事儿还等着处理,美国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办好了专人陪着你和你妈一起飞纽约。”
      “朱总,你为什么来贷易贷,其实一早史东阳肯定找过你。”
      朱强一口滚烫的茶水下肚,整个身体往沙发上一躺,“银行的工作规规矩矩很好啊,我也不想出来搞什么创业冒什么险,但是这些年炒股亏了点儿钱,越亏就越想赚回来,越想赚回来就越亏,前前后后亏了得有这个数吧。”朱强伸出一只手。
      “五百万?”
      “五千万!你嫂子闹着要带着孩子和我离婚,我也不想抵押房子还债,就把自己抵押了……咱俩一样。”朱强笑笑,“男人总得好点儿啥,酒色财气总要占上一样。”
      “那史东阳好点儿啥?好把人都把控在他手里的滋味?泡沫总要破掉的。”迟奔看着杯子里气泡破裂留下的余韵,口干舌燥却并不想喝水。
      “看你决定了,不停加水一浪接一浪泡沫就永远有永远热闹,要不要帮他卖命去保你老娘的命。”朱强在饮水机下给喝干的纸杯加水,滚烫的水滴溅了一滴在朱强手背上,他嘶了一声。
      迟奔没说话,几乎在同时,屋里的母亲也呻吟了起来。
      迟奔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史东阳对迟奔的回归表现得非常淡定,既不惊喜也不生气,就像是迟奔出了一趟差回来,一切如常。他的辞职信像是从来没有发出过一样,HR从未回复,相反一封集团内部的升迁通知却飞入了迟奔的邮箱——迟奔升任贷易贷集团总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史东阳视迟奔为连命的自己人了,一叠一叠的内部资料都交由迟奔处理,那些斥巨资向项目公司和中间人购买的资料,转眼间就变成了网页前端保本保息的金牌产品。假项目、假三方、假担保,迟奔惊叹原来贷易贷里八成以上的项目都是虚构的,徐记西饼这样的项目还算为数不多的真实项目了,但是估计老板本人也没有实际拿到资料上登记的借款,改项目公司注册资金让项目看起来更加可信的简单操作也层出不穷,不查则已,一查漏洞已是满目疮痍。
      迟奔从一开始的震惊,到之后的麻木,并没有用太多时间,公司里的人都觉得迟奔性情大变,他变得不爱说话,他变得时常暴怒,他变得阴晴不定。
      有时候他上午在公司里掀了桌子,下午就在医院温情的给母亲喂饭,晚上又可能连夜飞到另一个城市出差,第二天下午再飞回来。一具叫做迟奔的躯壳在人间游荡,他的灵魂已如行尸走肉一般在慢慢被魔鬼吞噬掉。
      迟奔经常躺在母亲病床旁的陪床上,听着母亲时不时发出的轻微呻吟而彻夜不眠。
      许知行和李小波终于得到消息来看望迟奔的母亲,两个人见到迟奔的时候被吓了一大跳,眼前那个眼窝深陷表情阴鸷的人,居然是他们的十年好友。
      迟奔冷淡又客气的收下了二人给的探病红包,转手就放到了病房的床头柜上,直到他自己离开病房去公司也忘了拿。
      钱对迟奔来说已经是一个数字了,它毫无吸引力,他只知道数个0在他的各种账户余额中增加,包括海外的户头。史东阳把他处理的脏事儿的获利零头毫不吝啬的打给迟奔,可是这些钱,还能买到母亲多少时间的生命?
      床头下面的柜子有无数人送来的名贵人参和虫草之类的药材,但是殊不知迟奔的母亲几乎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好在去转诊去美国的事情马上就办妥了,迟奔心里隐隐觉得尚有一线生机。
      飞到美国,用了新药,你的病就会好起来啊。
      迟奔对形容枯槁的母亲说,她那骷髅一般的脸庞艰难的对儿子挤出一丝微笑作为回应。迟奔握住母亲的手,在飞往纽约的头等舱里让母亲享受了美国航空最顶级的服务,一行人数十万的机票花费根本不值一提,钱如果能买到生命就好了。

      三十出头的李小波从迟奔母亲的病房出来,深切的感受到一件事:他们或许还没有真正长大,但是他们的长辈已经在迫不及待的老去。李小波的外婆去年轻度中风后,一直是是自己母亲在照顾。精神再矍铄的老年人,一场病会就像泰山压顶一样淹没她最后的生命力。每次李小波回老家,都觉得外婆似乎又干枯了一些。李小波的童年是在云南的一个小县城里,伴随着外婆的烤豆腐和炸洋芋一起度过的,外婆慈祥的笑容和充满皱纹的脸颊很柔软,抚摸他帮他擦嘴的手掌却粗糙而坚硬,血管和皱纹虬结的双手能烧火做饭,也能帮李小波织出暖和的毛衣。每天早晨一碗醪糟蛋,是李小波幼年最安心的回忆。
      后来父母工作安定后把李小波接走,外婆却不喜欢昆明的生活不愿跟着一起过去,这些年李小波的冰箱里,总是会定时放进外婆寄来的自制鲜花饼和醪糟。无奈林晓鸽怕长胖不太敢吃,李小波只得一人独享外婆的爱。
      李小波和许知行两人各有所思,一路沉默着走出了医院大门。要分别了,李小波看着在路边打车的许知行,发现他也憔悴了不少。
      “知行,你和邱爽现在还……?”李小波不禁担心的询问。
      许知行摇摇头,“没有进展。”
      “你不能像之前一样好几年你不联系我我也不联系你,你俩都不低头这事儿就无解,你们还有几个三四年这样去耗费?”
      “我努力了,分手之后我无数次打电话给她挽回,也尝试跟着邱爽飞到她出差的城市去解释,我做了我之前不愿意为女孩做的一切事情……我们彻底完了。”
      “恕我直言,这事的开端你确实有点孩子气了,等过段时间你们都冷静下来,还会有回旋余地的,这话是朱宇说的。”李小波补充。
      许知行心下触动,他想到了邱爽最后一次拒绝自己的原话是:我心中所爱的那个男人,是为了梦想可以克服一切困难,可以自学过司考,可以穷追不舍获得导师认可,可以执着追求自己所爱的,勇敢聪明正直坦荡的男人。而不是一个被妒火烧掉心智的小孩。
      “我有时候挺羡慕朱宇的,她好像洞悉世间的一切事情真相,活得通透又明白,对的错的自己认准了就一干到底,朱晨倒是半点不像这个姐姐……”
      说到了朱晨,两个人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纽约的天气比想象中阴冷,中央公园大得像是一片城市中的荒野,迟奔从史东阳安排的高级公寓能够一眼看到这城市中偌大的绿色地带,围绕着它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和静止的这一片长方形形成鲜明对比。
      安顿好母亲的事情,迟奔出来漫无目的的走走,很快他就必须回去北京了。即使是在美国著名的私立癌症中心,史东阳也安排了最高的接待标准,迟奔看了一眼每天数以万计的账单,美金账单,机械又麻木的反映出几个数字:哦,大约母亲奔波一生所赚到的钱也不及现在的一周所费。
      那么人这一生又是为了什么呢?为名为利?为衣为食?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而世俗的成功可能只是让人可以死得更体面一些。
      迟奔情绪消极,在纽约肮脏破烂的地铁中来回穿梭,迟奔感到纽约这座城市就像自己一样,地面之上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地面之下尽是腐败和老鼠的味道。
      最终迟奔没有去中央公园,也没有去时代广场和百老汇华尔街,他来到了纽约大学的地界,记忆中熊晓的校区应该是在曼哈顿,这个久未提起的名字迟奔觉得有一丝陌生,当年在心中的恨与爱早已远去了,他既不想炫耀自己的成功,也不想暴露自己的堕落,但是一种复杂的心态让他居然有点期待可以在某个街角转角处碰到她。在当年他朝思暮想的跨洋视频电话中,熊晓总是提到的那一家功夫茶,顺着记忆中的线索,迟奔看着手机地图走了过去。
      纽约市有800多万人,碰见一个特定人的概率小于800万分之一,迟奔想,那遇到爱的概率是否会小于这个数。要性很容易,要爱却很难。迟奔曾对她有过爱的幻觉,在激情的掩饰下显得分外真诚,迟奔不知道是要把自己最终沉入贷易贷这个深渊的原因归结于熊晓的离开,还是他为自己本身的欲望找了一个借口。
      陷入这种哲学的迷思会让时间在指尖偷溜得特别快,直到这800万分之一的概率终于迎来了它的实现时刻,迟奔虚弱的灵魂几乎进入了一种半飞升的迷幻状态。
      他看到了熊晓,和当年她刚出国时视频电话和迟奔描述的一样,她爱的那家功夫茶,她几乎每天都想来喝他们家茉莉花香款的奶茶,却舍不得多花半美金加珍珠。她穿着淡蓝色的薄款大衣,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迟奔还没有反应过来是否要去打个招呼的几秒钟里,他们相处过的画面如走马灯一样在迟奔头脑里闪过,迟奔想到了自己当年最美好最朴质的付出之情,想到了自己不求回报的热爱,那些背叛和谎言忽然被他选择性的无视了,久未见面的前任忽然偶遇,说一句你好吗似乎才能对得起这800万分之一的机缘巧合。
      迟奔往前迈了半步,就在他欲迈下第二步时,一个金发男孩突然从背后抱住了熊晓,熊晓开心的反手勾住男生的脖子和他亲吻。
      迟奔的第二步在悬空中画了半个圆,又识相的收了回来。
      排队的人不多,他们很快拿到了奶茶,向停车场的方向走了过去。熊晓忽然心有所感似的往迟奔的方向看了一眼,迟奔赶紧低头,把脸埋在了风衣领子里。恰好是这个动作,让本来不敢确认的熊晓,蓦地一怔,她抛下男孩快步朝迟奔的方向走了过来。
      迟奔马上转身淹没在了街角的人来人往中。
      一滴泪滑落下来,滴在了迟奔的手背上。他吃惊的看着这滴眼泪,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如此的情绪,当然不是为了熊晓,也许只是因为他回忆起了当初虽然迷惘但是并未迷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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