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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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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笔杆子,嘴皮子,酒瓶子。
这三样许知行样样都在行,尤其是最后一样,当年除了他爸许局,他还没有见过比自己能喝的男人,短短几个月的公务员生涯,他就已经凭借自己幼时在酒局上的领悟外加如今的实践摸爬滚打修炼出了不少内力,恐怕如今的老许已经不是他的对手。
酒局就是许知行的修炼场,他在酒局上如鱼得水,哪些酒该喝,哪些酒点到为止,哪些酒要帮领导挡,是真挡还是假挡,他都拿捏得当,进退自如。
官场拼杀不如职场那帮坦荡尖锐,往往绵里藏针,防不慎防,处处小心谨慎是许知行的本事,他够聪明够有眼力劲儿,顺利的话只要当两年的副主任科员就能得到升迁的机会,笔试考试对他不在话下,人情关系走到位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李处,我和王处在北京大,局里还有上次他带来的……”——许知行在酒局开始之前就发了短信给自己的领导李处长,虽然李处长从没要求过,但是许知行每每在外有人邀局都会和李处长报备一声。官场比职场更讲究站队,许知行只认自己的领导是李处长即可,自己的一言一行要让领导知道,有绝对的信任才会有平顺的将来。
这些事情从来没有人教过许知行,可是他就是会,天生从许局那里传承下来的智商和情商,不经点拨就自然融会贯通了。
许知行笑着喝下了王处倒的一杯五粮液,喝完还说了不少让在座所有人都舒服的场面话,他带着酒气大笑,在高档包厢装饰的墙面镜面里看到了自己微红的脸。
周围坐着的人要么满脑肥肠,要么膀大腰圆,再不济天生瘦弱的男人也有一圈啤酒肚加身,生生给正青春的年纪平添了十来岁沧桑,只有他干干净净,恰到好处的胸肌把最普通的白衬衫也撑出了奢侈品的质感,他头发浓密,脸庞干净,身材匀称,格格不入。
李处提点过他,在某些场合穿着不要太潮,让他看看电视新闻上的人都是怎么穿的,许知行一不留神毒舌本质没忍住,回了一句:都把裤腰提到胸部?
李处白了他一眼:“如果大领导把裤腰提到了胸部,那你也要。”
门道都在这里,一个场合如果最重要的人打了领带,那么其余人最好也要打,如果穿了白衬衫,那么其余人最好不要穿蓝衬衫。一眼望过去,不要过于突出,不要比领导突出。
许知行的长相身段已经有些突出,那么穿着上就更要收敛,最好做到泯然众人。
可是许知行这辈子,什么都擅长,唯独不擅长这个,他尽力伪装着,把以前那个张扬的自己藏匿起来,可是看到镜中的自己,感到暴露出来的本我,又让他有些不快,又让他有些骄傲。
“这帮孙子,喝了白的又喝红的,说是以毒攻毒,一会儿还要去一起拔罐儿,我不是烂俗中年人我不需要这个……”许知行目送走各种处和各种长,自己站在夜色中等着打车的空档儿,和往常一样又在他和迟奔李小波的微信群里吐槽。和别的同学不同,他们三个从毕业往后也没有生分过,仍然保留着经常见面和互通有无的习惯,大家对彼此的生活几乎还和宿舍合寝时一样了如指掌。
许知行这条吐槽的上一条是迟奔在抱怨张静怡想让他回河北继承家业,而李小波正在嘲讽他可以考虑回去当瓷砖王子。
微信群名也是经常在换,从“迟奔今天有性生活吗”到“小波当处男的xxxx天”到“许局还在守贞吗”随意变化,平均两三天就会换一个群名,最近的群名则变成了“还没挂掉报备群”,迟奔会在里面告知今天加班还没过劳死,许知行会在群里更新今天还没有被喝死,而李小波最近会晒出各种暗黑料理图片表示自己还没被毒死。他的新室友普利策姐姐朱宇最近爱上了创意烹饪,总会时不时的拿李小波练手,按理说留过学的人在做饭上不至于那么困难,但是朱宇是一个勇于创新的人,她的食谱东西方融会贯通,创意中西合璧,但是极少有成功的时候。什么臭豆腐披萨、红酒鲶鱼、意大利鸡蛋面、德国啤酒肥肠,名字听起来就让人闻风丧胆,但是朱宇对此兴致勃勃,每逢不加班的夜晚总要一展厨艺,并逼迫李小波和她共襄盛举。本来这些食物除了卖相差点,谈不上好吃但是也不至于特别难吃,直到有一顿绿豆芽沙拉硬是把李小波吃到上吐下泻,差点儿进医院看急诊,朱宇才稍微收敛了一点,从此保证只做熟透的食物,但是依旧乐此不疲。
“放弃吧,自当上公务员那天起你就是中年人了。”李小波在群里回。
“就是,人到中年酒量衰退□□衰退,要服老。”迟奔接着回。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衰退。”许知行反驳。
“看来是要约酒以证清白。”李小波回。
“约酒只能证明酒量,后者需要约的不是酒。”迟奔回。
“那我不约了。”李小波回。
“我也不约了。”迟奔回。
“叔叔不约,叔叔我们不约。”迟奔继续回。
许知行看着群里虽然只有区区三人,但是却聊成了一个百人聊天群的热闹劲儿,不禁对着屏幕龇牙咧嘴笑得欢腾,正想继续在群里怼一下迟奔和李小波,一股酒劲儿却忽然从胃里涌上来,一个没忍住,许知行弯下腰吐了。
红的白的全部都吐了,黄的绿的也吐了出来,他吐得昏天黑地,天旋地转,天翻地覆慨而慷,酒桌上的一颗松仁玉米顽固的从胃里涌上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许知行被呛得一边咳嗽一边又控制不住把更多的内容吐了出来。他的眼泪鼻涕和一嘴污秽渐了自己一身,此时他和方才在微信群里嘲笑的同事一样都变成了浑身酒气的烂俗中年人。
路过的行人纷纷掩鼻侧目,什么精英什么气质什么端在心底的骄傲全部都褪去了光环,许知行靠在电线杆上喘气,他想到了自己大学时即便晚上有酒局喝得再多,仍然可以在第二天五点起床去赴他和吴教授的心照不宣之约,但是现在他没有了这个习惯,也没有了这个勇气,许知行虚弱的□□和精神都在顺着电线杆下滑,他猛然意识到:这就是步入中年的开端,只是远远的往门里面探头望了一下,已经大概嗅到了中年的端倪,中年人会衰退的其实不是□□和体能,而是心气。
他有点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了,自己到底在抗争什么?但是人生的答案,出国念书也未必能找到吧,他的眼神空洞的望着车来车往的大街,喘着气也找不到一时迷茫需要的答案。
这是酒劲儿,过了就好了,明天自己还是那个斗志满满的许知行。
许知行靠着坐的电线杠正好在一条辅路的红绿灯口,所以不断有车停在他的身边,车里的人合理合法的停车观看他的窘态。而一向在意形象的许知行此时也懒得理了,他感到自己被这些年初入官场的无形疲惫暂时压垮了,他有点想眯一会儿。
直到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把他吵得彻底清醒,一辆香槟色的奥迪A4在红灯变绿后还是没有开车的意思,引得后面的车全都着急催促。
车窗摇了下来,是那张许知行在睡梦中无数次看到的模糊的脸——它如此清晰的展现在他面前,反而让许知行感到不真实。
许知行感到自己的泪花涌了上来,带着羞愧与窘迫。
他牛逼的时候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的时候他高谈阔论的时候她都不曾出现,两年多来他最落魄的一刻,可能仅仅只会存在半个小时的最落魄的时刻,却被她无缝对接上了。
“上车。”邱爽说,带着毋庸置疑的态度,似乎只是在路边邂逅了一个正好下班顺路的同事。
许知行心中对抗了一下,他和邱爽沉默的对视,身边的喇叭声响成一片,他自己都感到了紧张,但是邱爽仍然一脸波澜不惊,这位造成堵塞的始作俑者脸上丝毫没有半点愧疚。
已经有后车受不了的司机开门,准备气势汹汹的下车催促。
许知行一个打挺从地上坐起来,胡乱的抹了一把衣服上的污秽,拉开香槟色的车门迅速的钻进了后座,带着浑身的酒气和自卑,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坐到副驾的。
在黄灯结束变为红灯的最后一秒,香槟色的奥迪A4嗖的一下冲了出去,留下后面已经下车的司机半句咒骂被风吹散。
邱爽开车和她的性格一样,又快又果断,丝毫不拖泥带水。车内的陈设也很简单,没有普通女孩子那样到处都是毛绒玩具或者一些可爱装饰,最高配车型的内饰简简单单,中控台上除了一个黑色拉丝金属质感的小巧纸巾盒外别无他物,副驾上放着邱爽的包,许知行是识货的人,黑色低调的柔和小牛皮看上去就价格不菲,款式不是一眼就能识别出的大牌款式,和邱爽本人一样低调,仔细看却无论如何都藏不住锋芒。
邱爽握着方向盘,身上穿着香奈儿黑色小套装,头发好看的盘起来,从后面能够看到她精致的下颌线,她扯出几张纸巾递给许知行,许知行接过徒劳的擦了擦,随即干脆放弃,把衬衫脱了下来揉成一团,里面的白色短袖T恤不够御寒,微微的凉意让他打了个喷嚏。
邱爽无声的打开了空调暖风,车内嗡嗡的空调声让两人之间沉默的气氛更加尴尬。
“谢谢。”许知行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邱爽淡淡的回了一声。
许知行想继续说点什么,但是邱爽右手腕那条眨眼的红绳像是捆住了他的嘴一样,一时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
红绳还是那条红绳,经年累月看起来褪色了不少,和邱爽一身名牌穿搭格格不入,却被她固执的绑到了现在。
许知行脑子里默默的计算着,邱爽研究生毕业快四年了,不过28岁的年纪,看起来似乎已经是事业有成,工□□情两不误。
“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邱爽的语气倒是云淡风轻。
“我住挺远的,等会儿酒劲儿过了你就让我下车吧。”
“别废话,你住天津我也送你回去,地址。”
“那您受累,先往天津五大道方向开吧。”
“还您,装什么孙子啊,龟儿子。”最后一个词,邱爽说的是四川话。
“你莫惹我,我现在脑壳还是昏的,万一忍不住就要扯酒疯。”许知行也飙起了四川话,久违的乡音暂时解除了许知行内心的别扭,方才的尴尬化为他们曾经熟悉的交谈方式,一来一回的扯着闲篇儿,两个人的机智和俏皮在空气中碰撞,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不去触碰不想提的话题,只是放松的聊着天,氛围和状态似乎都慢慢回到了大学时初识的夏天,邱爽还没有奥迪和迪奥的加身,许知行也还是那个有点拽的花花公子。
“你这一激动就飙四川话的毛病,上庭的时候没犯过?”
“北京的庭还好,如果是出差去上外地的庭就有点遭不住,因为法官的普通话也不标准,极有可能让我跑偏。”
“全体起立,现在宣布一哈判决结果,被告人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等一哈,四川话宣判有个bug,就是十年还是四年怕是分不清,一不小心多解释两句可能就成了十四年或者四十年……”许知行兴致勃勃的和邱爽讲着无聊话,两个人一前一后嘻嘻哈哈,坐在后座的许知行也几乎把身体都贴在了邱爽背上,意犹未尽,滔滔不绝。
“许知行,其实你话还挺多的。”
“你话也挺多的。”
那怎么就两年都不说一句话呢,两个人都沉默了,只剩下车窗外的风噪声。
“卧槽。”许知行终于说,“开错了吧,这特么怎么在高速上跑了这么久?”
“没错啊,去天津。”
许知行瞠目结舌,邱爽依旧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