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第 17 章 ...
-
#17
北方的年和南方的年是大大的不同的。北方的年是白雪皑皑中锅里翻腾的饺子,南方的年是鞭炮声声中桌上翻滚的麻将。
客厅里电视声音开得巨大,许知行的妈妈和三个长期的麻将搭子好姐妹正在血战到底。许局变老许之后,过年登门拜年的男人少了,但是许妈妈长久以来建设的牌桌友谊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麻将姐妹花们不管贫富贵贱,三缺一时皇后和宫女都能凑成一桌解燃眉之急。
外面的茶几上是一整个节庆里都吃不完的腊肉香肠,酥肉粉丝,老许晚上吃饭多喝了两杯,此时已经躺在沙发上睡得鼾声四起。
许知行帮父亲盖上一床薄毯,从他泛着烟味和酒气的手里拿下遥控,把电视声音关小。
“知行啊,一会儿下楼帮忙接一下东西,你欧叔叔一家要来……”许妈妈一边摸牌一边说,“来之前把你爸爸叫起来。”
许知行皱眉应了一声闷闷的“嗯”,显然晚饭时间欧康健有别的重要的局,只能趁晚饭后的空档来拜访拜访意思一下。这还是许局变老许的第一年,样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许知行想到此,鼻子里轻哼了一声。
欧康健一家……那么小桃会来吗?许知行情不自禁的思绪紊乱起来。
羽绒服足够厚,是今年流行的面包款式,许知行想了想还是换上了比较帅一点的衣服出了门,下电梯的时候琢磨着应该说什么样的话才能表现出自己的无所谓来,当然小桃也可能根本没来,英国又不兴过中国年,此时小桃应该并没有假期……
想着这些,就来到了车库层,电梯门一开就是抱着大包小包的欧康健及他太太。
“知行回来啦。”欧康健太太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性一样,在所有的场合都会第一个打开话匣子。许知行闷闷的问了好,从她手上接过东西,在电梯里寒暄完后便是一路无话。
说不失落是假的。
许知行讨厌欧康健一幅派头十足的样子,更讨厌自己明知道见到小桃的概率很低,却还是充满了期待。
像是看出来许知行的心思,欧康健打破了电梯里的尴尬说:“小桃这次过年没假,暑假的时候应该会回来。”
电梯到了,叮的一声,挽救了许知行,他可以有明确的过度不用回应这个话题。
三个人进了屋,免不了又是一番中国式的客套,欧太太迅速的加入了牌局的观战,已经清醒过来的老许已经恢复了人模狗样,和欧康健笑意盈盈的打着招呼。许知行看出老许是又换了一身衣服,头发也仔细的梳过了,果然父子俩的心理活动都颇为相似。
许知行打完招呼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关上门躺在床上,感到异常疲惫。
门外的麻将声和男人的交谈声此起彼伏,营造出虚假的热闹。
他的手机震了一下,一条短信进来,“新年快乐”。许知行的心也震了一下,是小桃发来的。许知行有点懊恼的把手机扔到了一边,王玉婷第一次在他面前脱光的时候,他的心也没有这样颤动过。
不管交几个女朋友,得不到的始终是最好的。
许知行使劲的回想小桃和自己当时的感觉,却发现自己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很多细节也并没有觉得多甜蜜或者多爱她,可能更多的只是不甘心。
失去让人抑郁,不管失去的是什么,“失去”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人难过。
他想到了小桃电话他告诉自己老许在医院洗胃的消息,一股屈辱和万般复杂情愫涌上心头。许知行翻身起床打开了电脑,此时需要点一支烟再来上一局游戏解千愁。跳动的□□头像弹了出来,来自高中好友——“昨天在超市看到小桃和她妈了,她回来找你了吗?”
许知行心中的万般复杂情愫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屈辱。
他合上电脑,在椅子上呆坐了好一会儿。
一种熟悉的沮丧压倒了他,这种沮丧和深切的失落曾经让他高考前无法再去学校正常上课,许知行觉得自己手有点抖。他握了握拳头,从书桌上厚厚的一沓书里抽出一本《金融市场》来,翻开昨天做笔记的部分,开始强迫自己进入学习状态。
这沓书里还有《中央银行》、《商业银行》、《微观》、《宏观》、《金融学》等看书名就令人头大的砖头,好几本已经有了翻阅摩旧的痕迹,侧面上露出贴在书页里的各色彩色贴条,这是许知行做笔记和分类特有的习惯。
这些都是拜托辅导员夏老师帮忙从金融学院买来的,首财不是没有修习双学位的先例,但是这就意味着要考两门课,而且大部分需要靠自学。
许知行不允许自己的情绪再被感性所支配,维持学霸理性人设不倒让他觉得安心。
迟奔的年,过得似乎比许知行要好那么一点。
由于忙于应付期末考试,许知行复习笔记的销售迟奔不能太过上心,销售额相对期中考试而言颇为惨淡。好在放寒假前迟奔坐公交跑了好几家离首财相对较近的驾校,终于找到一家可以说服对方给了自己一些宣传单页,谈好了介绍一个客户200块钱的回扣,再拿了几本交规,便开始了在宿舍楼里挨家挨户的扫楼行动。
迟奔发现自己在女孩子面前脸皮是真薄,但是在赚钱这方面脸皮是真厚,比城墙还厚。
他分析了上次许知行说的一番话,觉得颇有道理,重点伏击了大三大四的男生宿舍楼,声情并茂的讲述驾照对于未来马上就要进入社会的他们有多么重要,凡是不要看眼前要相信自己三年后肯定能买车,但是三年后不一定有时间学驾照,有时间也要用来忙工作……
其实首财里每年都有驾校进驻办优惠报名活动,竞争也甚是激烈,但是不敌迟奔死皮赖脸的磨人功夫,还能和学长聊几句冲田杏梨苍井空套套近乎,先缴个定金把交规拿回家趁寒假学习学习,就能获得优惠,一开学就能去驾校把交规考了,大四毕业前肯定能够顺利拿下C1本儿……话术越练约精,越说越溜。
先后有四个学长买账,三个缴了定金,还有一个赊钱拿走了一本交规,说现在手头紧下学期一起补上。定金不过每人100块钱,迟奔坐公交还得给驾校那边送去,只有等全部报名费缴完才能拿到回扣。迟奔拿了驾校的收据,又坐公交给几个学长送了过去。
一来二去把自己累得够呛,钱却还没有落进口袋,不过好歹是个盼头,也许下学期能够出更多单子,至少已经和驾校建立了初步的信任关系。
但是这些辛酸如何能够给枯瘦的老母亲说呢?迟奔见到住在舅舅家的母亲,似乎比之前又老了更多。
舅舅是非典型的苏北男人,个子小小的,年纪大点后现在和迟奔母亲一样干瘦。在当地一个初中做地理老师,一个月赚不了几个钱,但是好歹有正式编制。迟奔母亲小时候的家境颇为困难,只供得起迟奔舅舅一个人读书到高中毕业,后来自修了师范课程,好歹混到了个教师编制,而迟奔母亲到初中就辍学了。
舅舅老实而话少,舅娘却正好相反,从起床一睁眼到睡觉一闭眼之间,上嘴皮就没和下嘴皮长久的接触过,讲话又快又急又大声,和机关炮似的。舅娘在舅舅上班的初中里承包了一个小卖部,舅舅没事时也在小卖部帮忙,两人膝下还有一个上初中的女儿,一家三口原本在市内的一套老旧小套三里蜗居,母亲过去暂住便把原本的小书房改成了母亲的卧室,而迟奔过年回家,就意味着母亲要和舅舅的女儿挤一个屋,这让正处在青春叛逆期的女孩儿言语上多有不满。
见到了数月未见的儿子,迟奔母亲显得尤为精神,在舅舅家窄小的厨房里从早忙到晚,饭桌上就容纳舅舅一家三口和迟奔母子,但在不到70平的屋子里也显得非常局促。老小区没有暖气,取暖全靠电暖片,久站和久坐都会觉得脚趾冰凉,迟奔忍不住跺了跺脚,一边搓手一边向厨房里的母亲喊:“妈,好了没有啊,就等你开饭啦!”
“马上啦,你们先吃别等我!”母亲的声音混合这锅中油爆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荡漾出一种家庭的暖意。
迟奔想等母亲上桌一起吃,妹妹玲玲已有些不满,自顾自的吃着桌面上放着的馓子,舅娘从厨房出来,端出来炖好的羊肉,一股膻香味弥漫开来。母亲也出来了,寒冬腊月的苏北冬天,也让母亲忙碌得脑袋上出了一圈汗。
一盘黄橙橙的炸知了猴放在了桌上,当地人爱吃这口,尤其是下酒。
迟奔欢快的叫了一声,抓了一个就扔进嘴里,瞬间烫得自己龇牙咧嘴。
“小心烫……你这孩子……”母亲嗔怪道,但脸上尽是笑意。
知了猴,又叫金蝉,是知了的成虫之前的形态,油炸之后,浓郁的昆虫蛋白质味道类似于炸蝉蛹。迟奔小时候顶喜欢这道菜,也不是因为多好吃,不过是孩子喜欢新奇的玩意儿,但是迟奔母亲一直都记得。
舅舅给除了女儿玲玲之外的人都倒上了酒,母亲给大家都盛好汤,汤碗里是满满的羊肉。
几杯酒下肚,再混合几块羊肉,迟奔全身的血活络起来,脚趾也感觉有了麻麻的暖意,桌上的人都开始话多起来,包括平时少言寡语的舅舅。
舅舅夸奖迟奔有出息,舅娘也附和说以后在北京混好了别忘了多带带妹妹,迟奔一高兴,开始吹起自己在首财的“事业”,卖复习笔记啦,倒腾驾校客户啦,免不了添油加醋起来,仿佛把小几千的收入吹成了好几万的架势。
“迟奔大小伙子啦,也能自己赚钱啦,赶明儿在北京买个房子,把你妈也接过去享享福!”舅舅不胜酒力,脸已经喝红,他一边说一边给迟奔把酒满上。
“我看先不用急,有钱了先给他妈在这儿买个房,以后玲玲大了读了大学,过年带男朋友回来这房子就不够用了,来,迟奔吃菜。”舅娘嗓门儿洪亮,语气上是亲亲热热,但迟奔却听出一丝不自在来。
“谢谢舅娘……”迟奔用碗接过舅娘给夹的肉圆子,刚才吹牛的气势渐渐就缩了回去。
“北京房价多贵,我们这儿房价多便宜,要不是我们家老陈没出息,就那么点儿破工资,我们这一大家子,五口人!怎么也得买个四居室住……”舅娘的机关炮一打开,就停不住了,“要不是我辛苦承包了个小卖部卖点货,我们家都换不上这老小区的商品房……你说我这真是造孽哦……”
“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嘛……”虽然经常被数落,但是舅舅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不快。
“窝囊还不让人说了!”舅娘的爆脾气说上来就上来,“都是一家人!说了有什么!玲玲姑家现在有困难,在我们家住都住不好,还不是因为你老陈没本事!你没本事赚钱也就算了,玲玲读你们初中,也不给活动活动安排到重点班,以后考高中怎么好考,玲玲成绩现在也不好,以前还有个书房能够安静学习学习,现在……”
“够了!”舅舅重重的把碗搁在了桌上,脸上的怒气和酒气把他的脖子都染红了,这个时常隐忍的苏北小男人,难得爆发了这么一次,可惜怒气持续得并不持久,一句“够了”之后没有更多的能量支撑,半晌之后,回过神来的舅娘掀起了更高的浪潮。她几乎是鬼哭狼嚎起来,“老陈!你也知道是大过年的,扯家常讲你几句你还要发家长威风了?你看看你那个怂样儿!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舅娘站起来要去揪舅舅,被玲玲和迟奔赶忙按住。
“哎呀妈,你这是干啥……”玲玲身材像舅娘,是敦实的类型,若不是她和迟奔挡住,简直不能想象弱不禁风的舅舅是否会被舅娘一把扇飞。
“大姐,别理她,吃菜……”瘦弱的舅舅转头帮迟奔妈妈盛汤,勉强维持着在这个家里作为男人的最后一丝尊严。
迟奔的妈妈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细细的答应了一声,又无力的劝解了几句。终于这一大家子又再度恢复了平静,桌上只剩下舅舅的吧唧嘴和舅娘喝汤的声音。
迟奔有些担心的看着自己的母亲,母亲的表情还算平静,但是眉宇间的川字却锁得更紧了,这让迟奔心里发慌。任谁都不想陷入这种一地鸡毛的生活,母亲居无定所寄人篱下,先前也不知道忍受过多少舅娘有意或无意的冷嘲热讽,赌棍的混账老公不知所踪,唯一关心她的儿子又无能为力,身边的亲弟弟也有自己的难处……
“迟奔现在也能赚点儿生活费了,我手上也就松快了许多,过几个月我找到合适的房子,就……”
“大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舅舅一听就激动了。舅娘也附和着,只有年纪尚小的玲玲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毕竟青少年的私人空间受到了侵犯,这让她这几个月过得都颇为不自在。
迟奔知道父亲的几个债主偶尔还会来骚扰母亲,母亲不多的薪水里有一部分还要拿来给那个破烂男人还债,无论如何,母亲手上都并不会有多余的钱拿来租房。
迟奔瞬间没了胃口,他感觉嘴里的羊汤变苦了。
晚饭过后,母亲才舍得换上了迟奔给新买的羽绒服,舅娘不住的夸奖好看,说迟奔孝顺。刚才饭桌上的阴霾似乎已经过去了一些,母亲露出难得的笑容。
迟奔摸了摸裤兜,犹豫再三,还是拿出了几张红色的钞票,他当着舅娘的面儿把钞票塞到了玲玲手里,“拿着,哥给的压岁钱!”
玲玲喜笑颜开的推辞了几下意思意思,马上就欢喜的收下,舅娘一边嘴巴上说着哎呀哪用给那么多压岁玲玲也不小了,一边又示意玲玲拿过来她帮忙保管,玲玲不肯,母女俩小声的争执起来。
他给了玲玲五百块钱。迟奔回来时塞给母亲也才六百,现在正式宣告迟奔的小金库清空。迟奔有点肉痛,但是顾不了这许多了,比起肉痛,让母亲舒舒服服的过一个年更为重要。
母亲略带惊讶的看着迟奔,迟奔对母亲笑笑,说:“妈妈你穿亚麻色显年轻,以后别老穿你那些棕色棉袄了,北京衣服比咱这儿又多又好看,明年回来我给你多买几身儿亮色的。”
迟奔的年,过得似乎比许知行也没有好太多。